我放棄編寫“上海小男人”的計劃，除了認識那位可敬的上海老人，還因為我結識了一位上海朋友陸老師。 陸老師是我編兒童科學畫刊《金鑰匙》時認識的科普作者。他知識廣博，文筆生動，頗有兒童文學氣息。盡管他比我小好幾歲，但我對他很敬重。我曾多次拜訪他，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我想把他的故事寫進我這本書里，他答應了，還說除了姓名，其他均可公開。 陸老師在上海一所名校擔任物理教師，夫人則是一位小學校長，夫妻同庚，那時都已年近半百。膝下有一雙兒女。兒子已經結婚，女兒則在上海讀大學，一家五口，平安度日。凡此一筆帶過，不去細說，現在單說陸老師。 陸老師祖籍東北，移民上海。兩代人下來，有如虎落平陽，已沒了東北漢子的虎氣。他除了個子高大威猛，性情脾氣早已與蘇州小倌人相似，就連說起話來也是吳儂軟語，早沒了“咱、咋、整、呀”這些帶齒音的英氣。 陸老師很溫和，很能干也肯干。他下了課堂去菜場，出了菜場回家進廚房。買菜、做飯、洗衣、拖地等一切家務沒有一樣不會。幾十年來，那深藍色的袖套，白色的圍裙，不知在他身上換了多少套。 陸老師是學物理的，除了理論，動手能力也很強。無論是自家的，還是左鄰右舍的家用電器不靈了，他能憑借那萬能的小工具箱，解決一切故障。 雖然陸老師是同事鄰里眼中的能人，其實他是一個不幸的心情壓抑的人。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陸老師的不幸很難用幾句話說清楚。他的夫人當了十幾年的校長，是個嚴肅認真的人，還有點兒刻板和一本正經。她常以管學生的方法對待家人，家庭生活很正規、傳統。鄰居家的影碟機出了點故障，拿到陸老師家來問問毛病在哪里。陸老師拆開檢查，擰緊幾個螺絲，試機時出現了一幕誘惑人心的床戲。夫人大怒，將陸老師好生一頓批評。其實這也不是他夫人的錯，只怪上帝造人時，平添了個“更年期”。 平心而論，夫人為人不壞。她把自己的愛，全部都獻給了光輝事業和親愛的兒女，給自己和陸老師，只留下那么一丁點兒愛。家里兩室一廳，她把朝南的大間讓給兒子、兒媳婦住，自己和丈夫住朝北的一小間。每周五女兒回家，她便叫陸老師在客廳打地鋪。 每當夜深人靜時，兒媳婦養的那條小哈巴狗很善解人意，硬要往陸老師被窩里鉆，與他作伴。陸老師為此流過淚，連死的念頭都有過。但天一亮，他爬起來洗把臉，收拾好地鋪，進廚房煮牛奶、打雞蛋，為全家準備早餐…… 面對現實，陸老師很無奈。你說能怎么辦？即使想做些法律允許的屢見不鮮的分手之類的驚人壯舉，陸老師也沒那份勇氣。 這種生活，就這樣湊合著過，何日是盡頭？陸老師不愿想得太遠，他只想過好當下的每一天。他告訴我，現在他有了個幸福的港灣，就在莘莊一幢花園別墅里。那兒有位女士是他大學時的戀人。她在美國打拼十多年，如今回國求發展。她腰纏千萬，孤身一人，她仍然欣賞陸老師的為人，愿作他的紅顏知己。陸老師常以外出上輔導課為名，鉆進老同學來接他的轎車。他們去哪兒？干什么？只有上帝和菩薩知道，除了這兩位，沒有第三者。陸老師忍受屈辱，承擔著生活的重任。他在這忍辱負重中平靜地生活著。這個“忍”字，怎生了得。這是個上下結構的形聲字兼會意字，下面的“心”字是形符，表示跟人的心理有關。上面的“刃”字是聲符，讀rèn。兩形合一指“抑制、寬容 ”。古人之所以用“刃”字作聲符，因為“刃”為刀中最鋒利處，用鋒刃割心能咬牙抑制住，這才是最大的忍啊。俗話說，“心”字頭上一把“刀”，就是指“忍”。 陸老師默默地忍受著。他一手撐著家，一手撐把傘。在傘下，他躲著烈日，遮擋風雨。你可以罵他是一個道德敗壞、作風不正、吃軟飯的偽君子……且慢，我忽然想起鎮江金山寺彌勒佛像兩旁的對聯。 上聯：眼前都是有緣人，相見相親，怎不滿腔歡喜； 下聯：世上盡多難耐事，自作自受，何妨大肚包容。 我對陸老師的所作所為“大肚包容”。 我為陸老師的生存狀態“滿腔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