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于:2014-10-17 下午 /閱讀:714 /評論:6
(本文分上下兩次發表,作者段海強,無錫師專中文科1961屆畢業生,校學生會委員。題頭照片由師專數學科1960屆畢業生楊明秀攝制。) 贈言本引出的回憶(上) 【Ⅰ】 最近,我又翻出了那兩本熟悉的藍色封面和紅色封面的厚本子。這是兩本保存了53年的贈言簿,它幸運地躲過了那文革瘋狂抄家的劫難,留到了今天。這兩本看起來老土的筆記本,是1961年7月,我在無錫師范??茖W校畢業前夕,請校領導、教過我多門功課的老師特別是同學們留下的親筆贈言。那個時代,老師、同學、朋友書寫的贈言,被視為一種寶貴的紀念品。它存放著一種純真的表白,記錄著人生的心跡乃至時代的印記,是比金錢更高尚的精神財富。所以,我才會將它格外小心地珍藏起來。 看見它們,自然想到當年母?!獰o錫師范??茖W校。我們的同學,大多健在,可是母校已不復存在。無錫師專,建立于1958年夏秋之交。第一屆,招收了漢語言文學專業和數學專業兩個班級共70人;第二屆增加了理化專業和體育專業兩個班,新生人數增加了一倍多;第三屆學生招進來,學校已初具規模,辦學經驗也豐富起來,多個專業學科都形成了老中青結合的教師隊伍。但師專就是在她蓬勃向上迅速發展的時刻,因國家遭遇三年自然災害,經濟困難,緊縮開支,無錫師專也就于1962年7月被緊縮撤銷了。無錫師專只有四歲,第四屆學生才讀了一年,就突然夭折了。 十年動亂結束,恢復高考。江蘇省各地、市,三年困難時期及文革期間停辦的教師進修學院和師專都陸續同時復辦了。唯獨當時的無錫,好像最不喜歡辦大學,作出果斷決定:教師進修學院(后改教育學院)和師專只能復辦一所,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各種力量較勁的結果,教師進修學院(后改教育學院)復辦,無錫師專與世長辭了。 失去母校的許多學子,心情十分矛盾、痛苦。原無錫師范??茖W校的常務副校長、堪稱無錫教育家的薛宏昌臨終前,對他的學生、我們班的團支書高繼森說:“我一生中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讓你們還有母??梢曰厝タ纯础?。老校長的遺憾,也是無錫師專幾百個學子的遺憾。 無錫師范??茖W校沒了,但母校的形象和辦學精神,卻永遠銘刻在師專學子的心中。 【Ⅱ】 還清楚地記得,1959年8月下旬,我生平第一次從南京乘火車到無錫。在火車站,有上一屆的校友接站。我是由上屆中文科的高韻貞、楊慶英兩位校友,熱情地送我去學前街的無錫師范學校報到。她們班33人,女生僅有3人,還有一位無錫本地人叫陸毓秀,后來都成了我的好學長、好朋友。她們畢業時在我贈言本上,或激情作詩,或諄諄囑咐,或暢敘衷腸,每位都寫了兩頁。 辦好報到手續,我將行李搬到宿舍時,。床是上下鋪的雙人床,每個床位上都貼好了名字宿舍里已有好幾位同學在鋪床。我從宿舍的頭一張床開始找自己的名字,一直找到最后一張,都沒找著。我萬分焦急地對宿舍陌生的同學說:“怎么沒有我的名字?”她們問:“你叫什么名字?”我答:“段海強?!边^了一會兒,有位同學說:“你的名字很像男生的名字,會不會弄錯啦,把你的名字貼到男生宿舍去了?”這個提醒,讓我立刻跑到報到的地方,找到接待人員。他們叫我別急,先去女生宿舍等著,接待者則馬上去男生宿舍查找。果然在男生宿舍找到了我的床位!我哭笑不得,心里只怨在我5歲時就撒手人寰的爸爸,給我取了個男性化的名字。 報到頭一天,讓我遇上如此奇特、尷尬的事,就是與我名字有關的事。光這一條。就讓我永遠忘不了無錫師專啦! 進校第二天,我才知道我們只是借住無錫師范一個月,一月后搬到梅園去。 我們班共47人,其中女同學16人。在錫師的一個月中,除了上課,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跳集體舞。班上外地同學多,還有兩位僑生,剛到學校,大家又都不相識;為了讓外地同學不想家,為了大家更快地熟悉起來,每周六晚上,就組織大家去操場,跳集體舞——《找朋友》。同學們手拉手圍成一個大圈子,圈子中有幾個同學,他們先找朋友。舞蹈開始,大家邊跳邊唱:“找呀找呀找呀找,找到一個朋友,敬個禮,鞠個躬,笑嘻嘻,握握手,嘟發米唻,嘟發米唻,嘟嗖……”圈子里的同學一邊唱,一邊跳,找到朋友,停下來,對朋友敬禮,鞠躬,握手。然后被找的朋友請進圈中,繼續找,而原先的找朋友的同學就站到他朋友的位置,和大家手拉手繼續跳。在不斷的“找朋友”過程中,同學們漸漸熟悉起來,關系逐漸融洽?,F在想來,那時的集體舞雖然簡單甚至幼稚,但十分健康、好玩。 一個月后,我們搬到了屬于自己學校的校舍——原一位大資本家在1930年代建造的一座規模很大的花園洋房,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時期幾經轉手,最后依次成為神學院、療養院,就在梅園大門口的斜對面。太湖岸邊的師專教學大樓則尚未完全建成。 【Ⅲ】 來到師專梅園校區,沒有一絲新的感覺。但是校門掩映在樹叢中,卻是別有風味。走進校門,右邊是一排平房——學生宿舍;左邊有一幢二層的樓房,這是教工辦公室、教工宿舍,還有部分學生宿舍。往前走就是教室、飯廳……整個學校被包圍于樹叢中,與喧囂的城市隔離,好似世外桃源。學校的校舍只是舊物利用,卻是一個可以安靜讀書的地方。 學校雖小,但是圖書館資料室的建設進展很快。我們漢語言文學主要專業課的教材,大多選用名校的本科教材:這些,對我們的自學非常有利。更重要的是,我們的每位任課老師,教學都是十分認真、負責的。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教古代文學的王士瑋老師。他年紀較大,眼睛高度近視,每次講課,看課本或講義都湊得很近,看他上課真很吃力。起先聽他用常熟話講課,我就更吃力了,下課常常去把別的同學的課堂筆記借來抄。后來,我上他的課就特別認真聽,慢慢聽懂了。我覺得王老師上課實實在在,聽完他每節課,都學有所得。王老師不僅上課認真,而且對我們要求也很嚴格:他教《詩經》時,就規定我們必須背誦,像《七月》這樣的長詩,也一定要背。教其他朝代的經典詩文也是一樣。在王老師的引領和古代詩文的熏陶下,我對中國古典文學產生了興趣。畢業后,在語文教學中,但凡教到文言詩文,我都努力做到“實在”二字,這是與受到王士瑋老師的影響分不開的。 潘抱存老師是視野開闊的文化學者,教我們《形式邏輯》,講課的思路清晰嚴謹。這門課對我后來的教學也起了很大作用。 毛萬初老師的古典文學課,李傳德老師《現代文選》課,楊兆昆老師的《文藝理論》課,江振華老師的《現代漢語》,謝正誠老師的《教育學》……都讓我受益匪淺,激勵我在以后自己的語文教學中,走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路。 無錫師專的新校園處于建設初期,與今天大學校園比起來,就只是彈丸之地。但是它有一個很美、很大、很安靜的后花園——梅園。這得天獨厚的享受,也使我一生中永難忘懷。想到梅園,自然想到師專;看到梅園,師專兩年的學習生活就浮現眼前,而且越來越清晰,恍若就在眼前。 記得每個周日,無錫同學回家了,一些同學結伴去城里玩,還有一些同學去游玩太湖。我因聽不懂無錫話,又不愛活動,就約南京同學朱瑜云,蘇州同學胡靜霞一起去梅園讀書。那時,游覽梅園的人很少,只是到梅花盛開時,人才多起來。 平時周日,吃過早飯,我們3人就直奔梅園,偶然的機會,發現天心臺下有山洞,洞里光線好,我們3人就決定到洞里去,因無干擾,我們可以定定心心背書、看書,有時也聊聊天。中午回校吃飯,飯后再去,直到洞里光線不好,才返回學校。我就是在那兒背誦《七月》等詩文,讀完中國文學史的。朱瑜云開玩笑說:“段海強,你就是喜歡鉆洞?!蔽掖穑骸般@洞有什么不好?你不也跟著我一起鉆嗎?哪里安靜就往哪里鉆?!笨梢哉f,每學期的周日,三分之二是在梅園渡過的。我與梅園結下了深厚的情緣,這與無錫師專是分不開的,所以提到梅園就會想起師專。今日老梅園風韻依舊,新梅園迅速拓展,而無錫師專卻無影無蹤啦! 【Ⅳ】 保存贈言本的同時,我還保留了一本玫瑰紅封面的小日記本,扉頁寫道:“愿我們的友誼天長地久!”這是我師專兩年相處最好的無錫朋友——沈玲娜送給我的紀念品。正如她希望的那樣,我倆成為了終身好友,我們的友誼的確天長地久。 沈玲娜中等個兒,偏瘦,文質彬彬。平時與人相處,話不多,講話輕聲輕氣,顯得很有教養。她學習認真,成績領先。印象特別深刻的是,她鋼筆字寫得好:瀟灑、有力,灑得開,收得攏。老話說,“字如其人”,有一定道理。她的內心潛質,恰如她的字。畢業后,在幾十年的班主任工作、語文教學上,都如她寫的字那樣,“漂亮”。 沈玲娜在我們班級中,博得了不少老師的好評。 我和她住一個宿舍。我的語言適應力較差:蘇北話聽不懂,無錫話就更聽不懂啦!無錫同學對話,就好像在說外語。所以,一開始,在宿舍里我話不多。但沈玲娜普通話說得好,這樣。我倆的交流就比較多,尤其是學習上。剛開始聽不懂王士瑋老師的常熟話,下課就是借沈玲娜的課堂筆記看的。隨著接觸增多,漸漸地我們成為了好朋友。 我們班級常常舉辦小型文娛晚會,每次晚會上,我都會和朱瑜云一起二重唱。我唱一部,她唱二部?!度总嚒?、《小路》、《紅莓花兒開》、《山楂樹》……我們都唱過。沈玲娜特別喜歡《山楂樹》這首歌,她要我教她。我和她曾到梅園天心臺草地上一起唱這首歌。那時,適逢三年困難時期,物質生活極端艱苦,男同學大多吃不飽肚子,但整體而言,大家都樂觀、向上。 沈玲娜對我的關心,是屬于細雨潤無聲的那種。我清楚地記得,1960年端午節那個星期天,沈玲娜是回家的。周日下晚自修,我回到宿舍,發現枕頭下放著兩個粽子,一個紙包,紙包打開一看是白糖。我馬上想到是沈玲娜放的。那時糧食白糖都是定量供應的,少得可憐。她父母省給她吃,她又省給了我。我頓時感到猶如親人般關心的溫暖。以后枕頭下發現東西,我就知道是她放的??伤龔臎]在我面前提起過。 師專兩年,學習上、生活上,我得到沈玲娜多方面的關照。 畢業后,我留在了無錫,分配在城郊結合部的清名橋中學工作。在無錫我沒親戚,也沒熟人,唯一能去的就是沈玲娜家。我去過沈玲娜家多次,但有兩次讓我終身難忘,也讓我倆友情加深。 記得是工作第二年(1962年)的一次周日,很久沒與沈玲娜見面了,我這天有空,就乘公交車去她家。登上汽車,買好車票,我就將錢包放進衣服口袋里。那天車特別擠,我被擠在中間動彈不得。汽車到勝利門,下車時,發現口袋里的錢包沒了。這時汽車已開走。我即沮喪又無奈。身無分文。乘公交車的錢都沒了,想回學校是不行了。我只得拖著沉重的雙腿往祝棧弄沈玲娜家走去。那個錢包里裝了我的全部家當:全年的布票,這個月的糧票,學校食堂的飯菜票,所有的錢,還有團徽、南京市合唱團的紀念章……我最寶貴的東西一下子就沒啦!越想越覺得自己愚蠢。怎么把這些寶貝都裝在一個包里,而且帶上公共汽車。一見到沈玲娜,我就告訴她:“我的錢包在汽車上被偷啦!現在身無分文!”她聽完事情經過,趕緊安慰我:“不要著急??!事已至此,就別多想啦!”吃飯時,她只是不斷把菜往我碗里挾。我返校時,她往我口袋里塞了一些錢,又送我到汽車站直到車子開走。 回到清中,領導知道后,即刻讓食堂負責人王世林老師,為我提前預支糧票,借支飯菜票,以后逐月扣還,解決了我的燃眉之急。我對清中領導心存感激。 這個教訓,以及沈玲娜的關愛,讓我銘記一輩子! 1966年5月10日,上?!督夥湃請蟆泛汀段膮R報》發表了姚文元的文章《評“三家村”——〈燕山夜話〉〈三家村扎記〉的反動本質》,5月11日,全國報紙都轉載了這篇文章。這天是周日,我上午備好課,吃過中飯,下午就去沈玲娜張成弄的婆家。她的先生當時在武漢工作,這個周日未回家。沈玲娜留我吃晚飯。我們又交流了一些教學上的情況,一看時間已是晚上八點了。她一定要留我住宿:“今晚你陪陪我,明天一早走吧!我也要很早到學??磳W生早讀,我們早點起來,一起走?!蔽蚁脒@是她婆家,不太方便,決定返校。她一再挽留:“這么晚了,你一個人走,我真的不放心?!弊詈?,她還是沒拗過我。 回到學校,已是晚上九點多鐘,只見高中辦公室,燈火通明。我走進辦公室,大家就說:“你來得正好,我們緊跟黨中央批判‘三家村’,批判的大字報已寫好啦,你來簽個名?!焙灻拇蠖际亲⌒5哪贻p教師、共青團員,又都是積極要求上進的,要“緊跟黨中央”總不會錯的,他們都簽了名,我自然也就簽了名!萬萬沒想到這張批判“三家村”的大字報,讓我們全都跌進了地獄。我的生活從此發生了巨大變化,被關押、被斗批、被毆打…… 后來我常想,那晚我住在沈玲娜家,就不會簽名,也許就不會被整的那么慘了。以后我才知道,因為家庭出身不好,我早就是被整的對象了!被整是早晚的事。但是那天晚上在沈玲娜家的事,卻又一次讓我這一輩子牢記在心中了! 從1966年5月11日后,我就再無法、不便與沈玲娜聯系,直到十年浩劫結束。 我和沈玲娜的相逢、相識、相交,成為終身的好朋友,是老天的安排,是無錫師專為我們提供了機緣。 現在我和沈玲娜常通話,常相見,但我倆卻永遠無法相約一起看望把我們聯結在一起的母?!獰o錫師專了。
我雖在無錫師范工作,卻不了解無錫師專的歷史。謝謝段老師揭開珍貴的贈言本,把無錫師專的來龍去脈、校園校舍、教師同學詳實地呈現在我們面前。 你說得對:“當時的無錫,好像最不喜歡辦大學”。這個“當時”延續很久,不僅限于五六十年代。對有意落地無錫的化工學院,竟不歡迎,拒之門外;對已有的無錫師專、無錫大學、教育學院、無錫師范等,毫不珍惜,停辦拆散。半個世紀之后,歷史似乎又回到原處。費了老大的勁弄成的“無錫高等師范學?!?,如今也被兼并;又在費老大的勁想改名為“無錫高等??茖W?!?;然后再費更大的勁升級為“無錫大學”!這不叫窮折騰叫什么?heodiao!
日記本保存到今不容易,回憶如此清晰不容易。又為師專增添珍貴史料。
回憶文章寫得好,50年前的情景一幕幕列過······題頭照好,梅園就是無錫師專的坐標點,到梅園如到毌?!感S肋h在我們心中1
“我年輕時在中國農村生活多年,親身經歷過吃不飽飯的艱難歲月。吃一頓飽飯可能很快就會忘記,但饑餓留下的印象永生難忘?!?李克強,10月15日,羅馬,聯合國糧農組織演講) 這篇回憶錄里,饑餓記憶與同窗情義相融。
段老師好文章。那些人、那些事,那么生動具體地再現了當年的師專生活。贊!
段老師的回憶很細致,讓我想起了一些已經忘卻的東西。譬如謝正誠老師的《教育學》,對做教師的人來講,是必不可少的知識?,F在大學里的教師,大都沒有學過《教育學》,往往影響教學效果?!缎问竭壿嫛吩浭刮业靡娌簧?,現在幫雜志審論文時,發現不少作者的文章中存在概念不清、邏輯混亂之處,有時使人哭笑不得。師專的教學在上升期間,突然停辦,使人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