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于:2014-10-29 上午 /閱讀:2309 /評論:9
前奏曲 丹麥思想家基爾凱郭爾(S?ren Aaby Kierkegaard, 1813-1855)有一句至理名言:“只有回首反思才能理解人生,盡管日子還必須朝前過?!? 少讀李白,如今早已到了“老讀杜甫”的年齡;盡管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卻總覺得自己平生中還是有很多的幸運:其最幸運者,就是我這個學物理的愛樂者能有機會在自己精神第二故鄉——歐洲前前后后工作生活了七年有余,從而有很好的條件和機會去造訪、憑吊許多久仰之地,去全方位地親歷和感受歐洲——特別是德國——的文化魅力。歐洲既有博大精深的文化藝術,又有瑰麗多姿和氣勢磅礴的自然景觀;盡管我的鄉愁在江南,卻又懷著這份鄉愁的沖動在歐洲到處尋找精神家園。此番經歷,每每追憶起來,依然歷歷在目,讓我深懷感激之情而刻骨難忘;哪怕是在萬里之外的書房里,只要閉目冥想一下那一次次讓我“歸來如夢復如癡”的旅程,總會頓覺天朗氣清,惠風和暢;心曠神怡,繁念頓消。 盡管還常常在歐洲舊地重游,但最好的“重游”還是把自己的經歷和感受,一邊回味一邊同大洋彼岸的女兒以通信的方式記下來;雖算不上什么作品,但也不是“殷勤理舊狂”翻出來的陳年舊賬;不過是想留住如莎翁所說的“飛逝流年里那份溫馨”(the pleasure of the fleeting years!),陶然而已。有知音能和我分享,不亦樂乎。 云隨雁字長 1987年初冬,我離別上海由北京轉機前往布魯塞爾,開始了旅歐生涯。 清晨,從首都機場旅館的客房里推窗外眺,但見那重霜讓樹梢兒都掛滿了銀花;盡管比不上松花江的霧凇,還是夠美的。腦海里不由自主地響起了挪威作曲家格里格的《晨歌》,這是女兒每天清晨的起身曲??纯词直?,她應該早已經坐在大學附中的教室里做早自習了。 欣逢這晴朗佳日,天空飄著微微彩云,旭日在天邊還沒升出地平線,卻先撒出了毫無暖意的萬道金光,染盡東南隅。高處傳來長空雁叫,但見長長一隊驚寒雁陣,排著人字隊形,南飛而去。真是難得的意境!幾乎重現了晏幾道《阮郎歸》上闋里前兩句的境界:“天邊金掌露成霜,云隨雁字長”;如此佳境,為我的萬里之行啟奏了很美的“樂章”。 古人對排云而上的雁陣常寄托有一份特殊的情意;詩人騷客們對雁陣則更是情有獨鐘,幾乎是唱詠千古的主題;不僅因為雁陣可以飛翔得那么遙遠,更因為雁陣也象征著鴻鵠之志和遠大的前程,為文人墨客鋪敘開了廣闊的想像空間。 現代科技制造出來的巨無霸噴氣客機的航程則早已經遠遠超越了古人想像的“遠方”空間,“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不再遙遠;如果把波音747客機比喻為巨大的“銀雁”,那么,“云隨雁字長”則“長”得足以延伸到地球的另外一邊。 航班延遲了一個多小時,銀色“巨雁”終于騰空而起。當時還沒有飛越俄羅斯去歐洲的直達航線,要繞道印度西海岸大城孟買、波斯灣和巴黎,再轉機前往布魯塞爾。 天堂和地獄 魯汶(Leuven)是弗朗德斯著名的大學城,位于布魯塞爾以東二十五公里。我工作的地方是歐洲規模最大的半導體微電子研究中心,由弗朗德斯政府和歐共體聯合資助創辦。我的導師戴克萊克(Gilbert Declerck)教授領導著這里最大的研究部門;除多數本地的研究人員和博士研究生外,還有來自德、英、意、中、西班牙等國的研究人員。 第一天,教授領著我走進占了整個一層樓面的大辦公室,把我介紹給將要共事的同事們;其中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本地弗萊芒同事巴特?D 博士,他眼神真摯,握手有力而持久,有一見如故之感;特別是他桌邊的墻壁上醒目地貼著一張用字體優美的英文書寫的“箴言”,很有意思,把歐洲的形象一下子烘托到了眼前,生動而幽默,卻又那么準確: It's Heaven,where the Lovers are Italian, Chef French, Police British, Mechanic German, and everything is organized by the Swiss. (這是天堂,在此,情人是意大利人,廚師法國人,警察英國人,機械師德國人, 而所有一切都由瑞士人組織管理。) It's Hell,where the Lovers are Swiss, Chef British, Police German, Mechanic French, and Everything is organized by the Italian. (這是地獄,在此,情人是瑞士人,廚師英國人,警察德國人,機械師法國人, 而所有一切都是意大利人折騰管理。) 這位巴特,后來成為我在這異國最親密的樂友和知音。 古拙而不老 歐洲古老,但思想潮流不古老;特別在對待宗教的態度上,有點出乎我意料的是,歐洲人還比美國人開明。一份美國權威機構的調查表明:在美國,不相信達爾文進化論的人數比例遠高于歐洲,甚至還高于穆斯林國家土耳其。真想解嘲:是不是因為清教徒們在歐洲呆不住,都跑去了美國。 宗教在當代歐洲人心目中的影響早已經退居為一種文化傳統,一份情操。天主教在弗朗德斯占主導地位,同事們幾乎都是天主教徒。然而就算他們還沒有無神化,卻都已經二重化了:思想上完全以自己的思考判斷替代了傳統上作為一切基礎的上帝和耶穌基督;生活上則仍然虔誠地保持著傳統,去教堂做禮拜,到教堂舉行婚禮。 相比之下在年輕的美國,許多地方特別是中部和南方,宗教勢力仍然較大地影響著人們的思想判斷和政治觀點,甚至于還可以左右許多地方的選舉。美國社會的守舊也反映到宗教以外:不是嗎,連老牌英國都早已經放棄的英制度量衡和華氏溫標,至今還被美國人如數家珍似地保留著;美國人甚至于在英語的語言上也比英國人保守。 這里的人們工作自覺認真,重效率,很少加班加點。周末和假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工作日喝咖啡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每到咖啡時間,大家都會準時地聚在咖啡間聊天,但從不討論工作,只聊有趣的話題。一位美國小伙子是典型的美國式“workaholic”(工作狂),老在咖啡間找人談工作催樣品,同事們就直搖頭。所以我始終遵守這個原則:咖啡間里不談工作。 在咖啡間學到的第一課,是如何正確地用對方的語言稱呼對方的名字;巴特說,“這是對朋友起碼的禮貌”。本來我總以為自己不會錯讀歐洲人的名字,巴特卻一針見血地指出了我毛病的根源:習慣按英語的發音去稱呼非英語的人名;尤其對法國人,就更忌諱這一點。中國的某些翻譯家的確也犯類似的英語病,把德文“Jetta(耶塔)”譯成“捷達”;把西班牙文“Valencia(巴倫契亞)”譯成“瓦倫西亞”,等等。 弗朗德斯的語言弗萊芒語就是荷蘭語,僅口音差別,書面上完全一樣。據說在荷蘭電視臺舉辦的歷屆荷蘭語比賽中,獲勝的還總是來自比利時的弗朗德斯隊,這每每讓荷蘭人蒙羞,讓弗萊芒人得意非凡。這里的姓氏有許多是在地名前帶上一個“van”(梵),也就是“來自”的意思;在荷蘭則往往用“van der,van den”等。這個“梵”是姓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就如同梵高(Van Gogh)是一個姓一樣,梵貝多芬(Van Beethoven)也是不可分割的姓。 這個大學城里最高大雄偉的建筑是大學圖書館。一個冬日晴朗的下午,我去圖書館借唱片;借好出來,旭陽卻已杳無蹤影,但見白茫茫一片,漫天的鵝毛大雪從上空鋪天蓋地飄撒而下;相隔僅一個小時,積雪已沒過鞋背。這種從晴天轉瞬間驟變成大雪的氣象景觀,對我這個來自江南的游子還真是平生第一回遇到。這里終究是北海東岸陰寒的“低地”,是埃格蒙特伯爵的故鄉,也是貝多芬的故鄉。 (贅注:因貝多芬的《埃格蒙特序曲》而聞名的埃格蒙特伯爵是十六世紀中葉弗朗德斯的民族英雄??蓞㈤啞队艚鹣愕耐鯂菲?。) (本篇節錄和壓縮自“上冊”《伊普爾的罌粟花--歐洲人文漫步》,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11年,本書已經沒有庫存,感興趣的知音,可以了解廣州花城出版社2014年出版的下冊《萊茵星光--一位愛樂者的歐行漫記》)
標題“之一”錄入時誤作“只一”,望改。 又,末行宜將“上冊”置于《伊普爾的罌粟花》之后。 建議作者將《伊普爾的罌粟花》的出版信息附于文后,以便網友尋找原著。
美文!
確實是一流文字! “馬兒啊,你慢慢走,慢走”,望輔仁老校友慢慢發,慢慢發,一次文字量不必過多,用系列連載的方式上傳。如能配以相關照片或藝術品,必錦上添花。 期待!
真正的至理名言:“只有回首反思才能理解人生,盡管日子還必須朝前過?!?/p>
作者離京前的所見所思——欣逢這晴朗佳日,天空飄著微微彩云,旭日在天邊還沒升出地平線,卻先撒出了毫無暖意的萬道金光,染盡東南隅。高處傳來長空雁叫,但見長長一隊驚寒雁陣,排著人字隊形,南飛而去。真是難得的意境!幾乎重現了晏幾道《阮郎歸》上闋里前兩句的境界:“天邊金掌露成霜,云隨雁字長”;如此佳境,為我的萬里之行啟奏了很美的“樂章”。 作者好友巴特的“箴言”——“這是天堂,在此,情人是意大利人,廚師法國人,警察英國人,機械師德國人,而所有一切都由瑞士人組織管理?!薄斑@是地獄,在此,情人是瑞士人,廚師英國人,警察德國人,機械師法國人,而所有一切都是意大利人折騰管理?!? 作者的感悟——“歐洲古老,但思想潮流不古老;特別在對待宗教的態度上,有點出乎我意料的是,歐洲人還比美國人開明?!? 作者的觀感——“一個冬日晴朗的下午,我去圖書館借唱片;借好出來,旭陽卻已杳無蹤影,但見白茫茫一片,漫天的鵝毛大雪從上空鋪天蓋地飄撒而下;相隔僅一個小時,積雪已沒過鞋背。這種從晴天轉瞬間驟變成大雪的氣象景觀,對我這個來自江南的游子還真是平生第一回遇到。這里終究是北海東岸陰寒的“低地”,是埃格蒙特伯爵的故鄉,也是貝多芬的故鄉?!? 這樣的文字,出自輔仁中學高材生、復旦大學物理專業畢業生之手,難道不值得我們從多個視角細細揣摩嗎? 知人論世,作者對旅歐生涯的憶述,定將給我們帶來許多感動與啟迪。 有這樣的高手傾力加盟回憶錄網,實乃網友之幸。
“上冊”、“下冊”可理解為對應于《歐洲人文漫步》而言?
云隨雁字長一段寫得如詩如畫。
歡迎高手加盟!寫得有血有肉、有滋有味。
通才之作。 少有人能進入此得心應手、揮灑自如的境界。 從某種角度上看,在“40后”的作家中,自覺堅持真善美的價值追求,能融匯文理、中外、古今學養于一身的佼佼者,并不多見。 由衷祝愿慕汝高云先生筆耕不止,更上一層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