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下這個標題，我心中不免抖呵。因為我寫的這個所謂長篇小說，只有十六萬字左右，充其量，也只能算中篇小說，放在兒童文學圈子里，勉強算個小長篇。 說起這部長篇小說的來歷，故事就有一籮筐。 寫小說，先有故事，還是先有主題？過去爭論過，還批判過“主題先行論”。更有甚者，有人還討厭主題，認為那是“說教”。我想，沒有主題的作品算什么作品？“說教”又有什么不好？看你說什么、教什么、怎樣說、怎樣教。依我看，一個美好的立意，加上動人的故事，有特色的語言，給人留下難忘的印象，那就是一部好作品。 我崇尚待人要誠懇，說話要誠實，不做虛偽的事，不講違心的話。但在十年動亂那瘋狂的年代，不做假事，不說實話，你就無法生存。動亂結束，撥亂反正時，我腦子里時常盤旋一個念頭：我們的下一代，怎樣才能避免說假話、做假事的痛苦呢？怎樣才能走出弄虛作假的怪圈呢？我寫過十幾篇這樣的小故事和小說，但總覺得不過癮，很想寫個有分量的，但找不到一個好故事來裝載它。我時時刻刻在尋找著。 這，恐怕就是主題先行了。 緊靠我家的魚腥巷，很窄很長。其中有個大院子，住著幾十戶人家。有個拉黃包車的余老頭，跟我母親認識，是蘇北同鄉。余老頭像匹不知疲倦的老馬拉車奔跑。每天中午，他將車子停在靠我家門口的角落頭，等老伴送飯來。我經?？吹侥切∧_老太婆拎著一個熱水瓶和一個大瓦罐，她先將瓦罐放車踏板上，然后從熱水瓶里倒出稀飯茄子青菜之類。天天如此。那吃食不是煮的，是將米和菜裝入熱水瓶再沖進開水泡出來的。余老頭就像吃豬食一樣狼吞虎咽。這小腳老太是富戶人家小姐。余老頭是她家幫工，兩人私奔到江南，靠余老頭拉黃包車為生。這對老夫妻有個兒子，在工廠當工人。忽然有一天，這兒子發了神經病，將父母捆起來，把床肚下的地板撬開，挖出一籃子黃金銀元，據說有十多斤，一齊送到派出所。這事曾轟動無錫城。 這是個帶有傳奇色彩的故事，我詳細記下了，但派不了用場。我是寫兒童文學的，跟私奔及挖出黃金這檔子事不沾邊。 后來從這大院子里又傳出一件事。緊靠余老頭家隔壁，有戶人家抄家時被抄走的黃金如數歸還，發了筆大財。但樂極生悲。主人為孫子買了部小摩托車，試車時將一過路老頭撞成了植物人。為逃避責任，全家總動員，找人頂包，據說曾跟余老頭家孫子談過價錢…… 這兩戶人家的故事串在一起，一直在我腦子里盤旋，我似乎從中抓住了一條線索，但源頭是什么？仍是模糊不清。 1991 年，我參加江蘇省扶貧工作隊，到淮陰縣印刷廠工作一年。其間我曾回故鄉建湖蔣營鎮訪親。有位本家告訴我，他兒子厭學，就偷了家里的錢，逃到南京找過我，沒找到，只好回蔣營。輪船快靠岸時，適逢狂風暴雨，電閃雷鳴，船沒停穩，將橋墩撞斷，橋上水泥板砸下來，將輪船砸沉。他兒子沉入水底，硬是從后艙游到前艙，浮出水面，拾得一條小命。這又是個頗為傳奇的故事。漸漸地，我將這三個故事串連得更清晰、更有條理了。這段驚險的情節，就像一把步槍里的子彈，一扣板機，被頂針一撞，火藥爆發，“砰”的一聲，子彈出膛了。我那盤旋多日的長篇小說，終于找到了射擊的目標。我將小說的重點，集中在那試車撞人的孩子身上。他不愿說假話、不愿做假事，他不愿父母將他送回老家東躲西藏。也不愿讓同學為他頂罪，他沖破父母層層阻攔，勇敢地到派出所自首，說明事實真相…… 我幾乎是一口氣寫完小說的。選定書名時，老同學徐興華為我出點子，說書名就叫《走出魚腥巷》吧，這書名有深意、有韻味，我點頭稱是。我特別看中《走出魚腥巷》的“走”字。因為我最希望的，是我們的下一代，能勇敢地走出習慣說假話、做假事的怪圈。要真正走出這一步是非常不易的。 古代的“走”字是個會意字。上面是個“大”字，這表示“人”。這個人正甩開兩臂在走路。下面是個“止”字，這是一雙大腳，表示這個人甩動兩臂正大步向前。我這部小說的結尾，正是小主人公大踏步地跨出家門，走出了魚腥巷…… 小說寫好后，恰逢健屏老弟，應約為安徽少年兒童出版社策劃了一套“青春口哨”少年小說叢書，他將我這部書稿，濫竽充數地收了進去，與金曾豪、秦文君、陳丹燕等名家作品搭在一起，出版后得了“五個一工程”獎。十多年后，根據這部小說改編的兒童電影劇本《這個假期特別長》，由珠江電影制片廠拍成電影。據報載，還入圍柏林兒童電影節金熊獎的評選?？上?，我不曾在電影院看到過，只好看看導演酈虹女士送給我的一套光盤。 印象中有位著名作家，好像說過這樣的話：寫短篇小說，是你在寫它。而寫長篇小說，則是它在寫你。對此，我深有體會。寫長篇時，謀篇布局，刻畫人物，你得按生活真實的面貌、按事物應有的規律、按正常的邏輯推理、按人物性格的特點和變化，一步一步展開情節，作者不知不覺就融入到了故事和情節之中，且不能自撥。作者不能隨心所欲，他得按邏輯來。不能跟書中的人物拗勁，你犟不過他們，他要回家或出走，是你已寫的十幾萬或幾十萬字定下來的，結尾時你要想讓他不回家、不出走，那就要傷筋動骨，從頭改起。有些作品，主人公死了，讀者不答應，要作者讓他活過來，繼續寫下去，那這個“續集”很可能是狗尾續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