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于:2014-11-04 下午 /閱讀:2313 /評論:10
{照片 02 02 哈斯貝克古堡。} 三 哈斯貝克古堡(Kasteel van Gaasbeek) 弗朗德斯的三月初依然徹冷如冬。 一個春寒料峭的星期天清晨,我坐火車到了布魯塞爾南站。站外著名的巴剎(Bazaar)是比京規模最大的星期天市場,熙來攘往,人山人海。從這里的汽車總站有各路大巴士通往布魯塞爾南邊的許多城鎮,包括了大名鼎鼎的滑鐵盧。登上了途經哈斯貝克的142路巴士;在哈斯貝克村以東約一公里處有一個車站。這里下車時,司機給我朝路南面指了指,在一塊林木稀疏的高地上,光禿禿的樹林圍抱中,但見一座哥特式城堡,那就是埃格蒙特伯爵曾經居住過的哈斯貝克古堡。它既不臨水,也不背山,只是在花園后方有一片水池而已。 根據里面的介紹,這個城堡最早是建于十三世紀。當時的布魯塞爾還不屬于其西面的弗朗德斯,而是屬于東面的勃拉邦(Brabant),所以這個城堡的最早功能是作為布魯塞爾的西南要塞用以抵御當時十分強大的弗朗德斯的。到了十五世紀初,整個低地國家最后都被神圣羅馬帝國的哈布斯堡王朝所控制,這個城堡也就失去了它的軍事功能而被荒廢,直到十六世紀初才由霍恩家族重建。 (贅注:“低地國家”(The Netherlands)在歷史上的范圍比現在大,包括了比利時北部幾個省。我們習慣上稱呼的荷蘭(Holland)其實只是低地國家里最強大的一個省,在今天的“The Netherlands”,荷蘭也只是其中一個部分而已。把“The Netherlands”翻譯成“荷蘭”是沿用了歷史慣例,嚴格說并不確切。) 自1519年至1576年,西班牙的查里五世(Charles V, 1500-1558)和腓力二世(Philip II, 1527-1598)先后代表了哈布斯堡王朝統治了整個低地國家,包括荷蘭各國、弗朗德斯和勃拉邦等共十七個省。查里五世長期窮兵黷武,幾十年征戰不斷。1556年,腓力二世即位,這位西班牙歷史上有名的強人,不但繼續大規模征戰,在歐洲、非洲、南美洲和亞洲全方位地擴大殖民地版圖。在亞洲,他征服了菲律賓群島,菲律賓這個名稱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為了填補長期戰爭造成的財政無底洞,他強化了所控制地區的統治,在整個低地國家,他實行了嚴格的戶籍制度和種種限制公民自由的措施,增加稅收,加緊財源搜刮,使整個低地國家的經濟雪上加霜。他又在宗教上殘酷迫害新教,使社會矛盾更為激化,反西班牙的浪潮四起。埃格蒙特伯爵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走上了歷史舞臺,成了一個悲劇角色。 埃格蒙特伯爵(Lamoral, Count of Egmont, 1522-1568)是十六世紀中葉弗朗德斯東南邊界的小城拉哈邁德(La Hamaide,在哈斯貝克西邊約三十公里)的世襲貴族和深負眾望的領袖。在腓力二世統治初期,出于貴族的忠誠,他曾經跟隨國王在許多征戰中立下過赫赫戰功,從而在1559年被腓力二世任命為弗朗德斯兼南部省份阿托瓦的總督。他於1565年買下并住進了這座已經有三百多年歷史的哈斯貝克古堡。 只要讓荷蘭人做生意,他們還不至于造反;但腓力二世要動他們的錢包,事情就麻煩了。在埃格蒙特伯爵擔任總督后沒幾年,荷蘭的奧蘭奇親王(William I of Orange)和霍恩伯爵(Hoorn, Count of)就開始聯合低地的各方貴族建立起了反西班牙統治的陣線,由此引發的對抗和騷亂也蔓延到了弗朗德斯。埃格蒙特伯爵的悲劇在于:一方面,作為總督,他的忠君和奉公使得他要設法平息騷亂;另一方面,他對弗朗德斯的熱愛以及強烈的獨立信念,又使得他不可能真正去鎮壓抵抗運動。這種左右兩難的必然結果是,他于1566年被腓力二世罷免。接替他的西班牙人新總督艾爾巴是個兇狠的家伙,他成立了平亂委員會,動用了三萬多軍隊進行血腥鎮壓,逮捕和處死了大批人。埃格蒙特伯爵和荷蘭的霍恩伯爵也隨之被逮捕,繼而引發了更大范圍的動亂。最后殘暴的艾爾巴竟以叛亂的罪名,于1568年六月五日在布魯塞爾的市中心大廣場(Grand Place)把埃格蒙特伯爵和霍恩伯爵一起殘酷地斬首處死。 兩位伯爵的鮮血,成為全面起義的導火線。在奧蘭奇親王的領導下,經過長達八年的抗爭,到1576年,終于贏得了最后的勝利,把西班牙人徹底趕出了低地國家所有十七個省。奧蘭奇親王也因此成了荷蘭的民族英雄;橙黃色(奧蘭奇,Orange)也從此成為荷蘭的國色。這次抗爭西班牙統治的勝利,為荷蘭在十七世紀進入其黃金時代準備了條件。這段西班牙統治時期盡管不算很長,卻可以說是低地國家歷史上最黑暗的時期,也是荷蘭人和比利時人至今還常常提到的話題。 同樣地,埃格蒙特伯爵也因此成了弗朗德斯的民族英雄。盡管他在這座七百多年的古堡里住了不到三年,但這座古堡卻完全是因為埃格蒙特的名字而聞名歐洲;而埃格蒙特的名字則因為貝多芬的《埃格蒙特序曲》而傳遍了全世界。 四 《埃格蒙特序曲》(Egmont Overture,Op. 84, 1810) 貝多芬的《埃格蒙特序曲》創作于1810年,是根據歌德的散文戲劇《埃格蒙特》所譜寫的一部序曲;他同時還為這部戲劇譜寫過九首配樂,但這些配樂已很少被演奏??梢哉f,絕大多數人(包括本人),都是因為貝多芬的這部著名序曲認識了埃格蒙特伯爵,而并不是通過歌德的戲劇。其實,歌德戲劇里的埃格蒙特形象同歷史上真實的埃格蒙特伯爵相去甚遠,變成了一個騎士游俠式的反暴政的英雄,還出于戲劇的需要添油加醋了一些愛情插曲。倒是貝多芬的這部不朽的標題音樂,比歌德劇本更成功地塑造了埃格蒙特伯爵的英雄形象,用音樂突出了西班牙的殘暴統治和低地人民的痛苦;甚至在音樂展開部的最后,以主題的嘎然而止和音樂的中斷停頓,生動地渲染出了埃格蒙特伯爵壯烈就義的場面;而終曲部分則再現了低地國家人民不可戰勝的堅強信念,奏響了最后勝利后的凱歌?!? 盡管《埃格蒙特序曲》不算是貝多芬的大作品,卻是一部涵義深刻卻又明白易懂的不朽杰作,經常被演出而經久不衰。情況往往如此:一個英雄人物一旦被一部不朽的藝術作品所烘托,所謳歌,其影響和效果會使得歷史學家們無論化多少筆墨也望塵莫及。有貝多芬這樣一位偉大的同鄉為之樹碑立傳,埃格蒙特伯爵泉下有知,可以瞑目矣! 聽過許多指揮大師詮釋的《埃格蒙特序曲》,包括著名的門格爾貝格,托斯卡尼尼,斯托考夫斯基,富特文格勒,直到當今如日中天的卡拉揚。然而,從魯汶大學圖書館借來的那套奧托?克倫姆佩勒指揮柏林愛樂樂團的《貝多芬序曲集》的版本則最為精彩。 記得五十年代末我在上海曾弄到過一張78快轉、剛好灌滿正反兩面的《埃格蒙特序曲》舊唱片,是荷蘭指揮大師門格爾貝格(Josef Willem Mengelberg, 1871-1951)指揮阿姆斯特丹音樂廳管弦樂團(Concertgebouw Orchestra)的錄音。其中給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門格爾貝格對曲終結尾處那段趕走西班牙人后狂歡的處理:在鏗鏘有力的收尾樂句的同時,那六響口哨聲被處理得特別清晰而嘹亮,至今記憶猶新,不絕于耳。從大學圖書館借來的克倫姆佩勒的版本里,哨音清晰但處理得不那么響亮;到了卡拉揚的版本里,那哨音幾乎已經依稀難辯了。我覺得作為荷蘭人的門格爾貝格對這哨音的處理更符合荷蘭民族——當然也包括了埃格蒙特伯爵的弗萊芒民族——的特殊幽默感,肯定也更符合貝多芬的原意。 最令人感動的一次演奏應該是在1950年。在原柏林愛樂樂團音樂廳的廢墟上(該音樂廳於1944年毀于戰火),羅馬尼亞血統的德國著名指揮家切利比達克(Sergiu Celebidache, 1912-1996)指揮柏林愛樂樂團舉行了一場音樂會,從那斷垣殘壁間響起了貝多芬的《埃格蒙特序曲》。此情此景感人至深,也讓人肅然起敬:它預示著這個撫育過貝多芬的偉大民族定會在廢墟上重新站起來;而后來幾十年的歷史也的確證明了這一點?!? 給我印象很深的另一場演出,是匈牙利裔的美國指揮大師尤金?奧曼迪(Eugene Ormandy, 1899-1985)于1973年九月率領費城交響樂團到北京的那次“破冰之旅”。那是“文革”中期,正值華夏文化的“冰河期”,文藝界“萬馬齊喑”,除了“樣板戲”,一片荒漠。奧曼迪在這個時候帶領樂團前來,讓我有空山聞籟的喜悅。演出的開場白居然也是《埃格蒙特序曲》,演奏得極為精彩,那結尾的哨音也處理得和門格爾貝格一樣嘹亮。奧曼迪一直是我很欽佩和喜愛的指揮家,盡管他不像卡拉揚那么如日中天,不如伯恩斯坦那么出盡風頭,但在他嚴謹的指揮棒下演奏出來的樂曲,絕對都是上乘和高水準的。值得一提的是,獨具慧眼的奧曼迪,在這次訪華期間選中了阿炳(華彥鈞,1893-1950)的《二泉映月》帶回了費城,把它改編成管弦樂在美國演奏,使得這部中國二十世紀的音樂杰作終于走向了世界。 我常常會想,貝多芬創作《埃格蒙特序曲》,是否也還會出自于他本人對埃格蒙特伯爵的那份血緣上的親近和認同感呢?當我在哈斯貝克古堡里看到了埃格蒙特伯爵的肖象以及貝多芬《埃格蒙特序曲》手稿的復制品以后,不由得就聯想起了貝多芬的血統,似乎也更深信了這猜想。 —————————————— 言外之音(一):荷蘭文的“Gaa”這個注音,用無錫話最妙: 有朋友問筆者,關于“哈斯貝克(Gaasbeek)古堡”的譯名,為何不是 “伽斯貝克(Gaasbeek)”?我說,荷蘭文里的“G”,和英文不一樣,是讀“H”的濁音,而英文里的“H”是沒有濁音的。那么荷蘭文的“Gaa”怎么讀呢,想來想去,唯有地地道道的無錫話可以注音,那就是無錫話的“也”或“鞋”。反過來,無錫話的“也”或“鞋”按標準拼音也是找不到的,唯有請荷蘭人來讀“Gaa”。 言外之音(二):聽了一輩子世界名曲,從巴赫、莫扎特、貝多芬到勃拉姆斯、瓦格納、馬勒等,然而每當聽到阿炳的《二泉映月》,我總有一種類似于“回家”的激動,無論是在美國、歐洲或南洋,每聽到它,總會有“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的情愫。阿炳的《二泉映月》其藝術高度,不遜于任何世界名曲。尤金?奧曼迪的慧眼也正在此!可以猜想,那時候那些骨子里根本不懂音樂的那批“樂霸”,肯定是會把“梁?!庇踩o奧曼迪要他拿出去宣揚,但奧曼迪卻選擇了《二泉映月》。 “《梁?!肥悄欠N一聽便入耳,卻只能夠是給不懂音樂的人們欣賞的音樂?!边@是新加坡一位著名作曲家的評論,說得多么精辟!我一直也是這么想的,卻還是被他先說了,真傻!
聽先生說音樂也是一種享受。
先生把《梁?!泛汀抖吃隆穼Ρ?,一針見血?!读鹤!芬呀洝氨宦牎绷宋迨嗄炅?。說“被聽”,是因為我從來沒有想要聽它,可常常會傳到耳朵里來。近六十年了,作曲的兩位男子和一位演奏小提琴的女子,幾乎年年會露面出來講幾句,但說來說去只有《梁?!?。好像是做了“子宮結扎手術”那樣再也沒有像樣的作品了,可悲。據作曲的自己說,《梁?!芬呀浭恰笆澜缑绷?。 若這也算世界名曲,那么好其十倍的《二泉映月》呢?
“高云”高文!贊了再說。
優質散文同美妙樂曲一樣令人陶醉,人的素養在陶醉中提升。
——“埃格蒙特伯爵的悲劇在于:一方面,作為總督,他的忠君和奉公使得他要設法平息騷亂;另一方面,他對弗朗德斯的熱愛以及強烈的獨立信念,又使得他不可能真正去鎮壓抵抗運動。這種左右兩難的必然結果是,他于1566年被腓力二世罷免。接替他的西班牙人新總督艾爾巴是個兇狠的家伙,他成立了平亂委員會,動用了三萬多軍隊進行血腥鎮壓,逮捕和處死了大批人。埃格蒙特伯爵和荷蘭的霍恩伯爵也隨之被逮捕,繼而引發了更大范圍的動亂。最后殘暴的艾爾巴竟以叛亂的罪名,于1568年六月五日在布魯塞爾的市中心大廣場(Grand Place)把埃格蒙特伯爵和霍恩伯爵一起殘酷地斬首處死?!?——“兩位伯爵的鮮血,成為全面起義的導火線?!?——“同樣地,埃格蒙特伯爵也因此成了弗朗德斯的民族英雄。盡管他在這座七百多年的古堡里住了不到三年,但這座古堡卻完全是因為埃格蒙特的名字而聞名歐洲;而埃格蒙特的名字則因為貝多芬的《埃格蒙特序曲》而傳遍了全世界?!?——“貝多芬創作《埃格蒙特序曲》,是否也還會出自于他本人對埃格蒙特伯爵的那份血緣上的親近和認同感呢?” ——“貝多芬的這部不朽的標題音樂,比歌德劇本更成功地塑造了埃格蒙特伯爵的英雄形象,用音樂突出了西班牙的殘暴統治和低地人民的痛苦;甚至在音樂展開部的最后,以主題的嘎然而止和音樂的中斷停頓,生動地渲染出了埃格蒙特伯爵壯烈就義的場面;而終曲部分則再現了低地國家人民不可戰勝的堅強信念,奏響了最后勝利后的凱歌?!薄?——“情況往往如此:一個英雄人物一旦被一部不朽的藝術作品所烘托,所謳歌,其影響和效果會使得歷史學家們無論化多少筆墨也望塵莫及。有貝多芬這樣一位偉大的同鄉為之樹碑立傳,埃格蒙特伯爵泉下有知,可以瞑目矣!”
融文史哲于一體的回憶性高品位散文。
精品!
作者乃貝多芬的真正知音。音樂無國界。作為《二泉映月》發源地的“鄉親”,理應了解世界音樂史的重要節點,僅在這個意義上,仔細讀讀高云先生旨在“啟蒙”的佳作,也是可以大受其益的。
本文寫得很好,但對《梁?!纷鳛榻▏笙鄬炐愕男√崆賲f奏曲的評價是否有點“過”:作曲者自稱“世界名曲”固然可笑,似也不宜完全“棒殺”?!幻莞鶒蹣氛?/p>
杰民和高云兩位校友高中時比我們低一屆。我們初中段的音樂老師談理元不但歌喉好、彈琴好,而且外語好,聽說他與夫人吵架就用外語。是他激發了我們對音樂的愛好。高中時我們同學組織了民樂隊,我學二胡,好高騖遠,基本功沒解決就選拉劉天華的光明行,不久又選二泉映月。那時城中家家戶戶都裝有線廣播,一早我從學前街出門,就可一路上幾乎連綿不斷地聽到二泉映月感人的旋律。琴沒學好,可是聽音樂的習慣養成了?;叵肫饋?,后來選擇文學專業,與此不無關聯。 我不贊成眼下許多家長出于攀比心理,強制自己的孩子自小就當琴童、笛童之類的做法,但是倒要力求讓孩子生活在較好的音樂環境中,潛移默化,對孩子身心發展的好處多多。 讀讀杰民和高云兩位的文章,對提升家庭教育的品質有大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