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后，我開始安度晚年。 老母親常告誡我：不是當官料，不要搶戴烏紗帽。無官一身輕，無債心安寧。為人不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門。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軟。不要拿命換金錢，不要拿錢買兇險…… 這些話，她常常有意無意地說起。她的語言通俗易懂，充滿哲理，又切實可行。她不僅生養了我，還教會了我這些生存的要領。 在出版社，最吃香的科室是出版科。在那年頭，各家印刷廠為了搶業務，都把出版科長當作財神爺。我每路過出版科，見里面就像農貿市場。為避開熟人，趕快溜走。 也有朋友和家鄉人來找我，我把他介紹給出版科長，如實相告：能照顧，請給予方便。但粥少僧多，我的話，作用不大。 有的人也追到我家，談條件，送購物卡，我追出門去還給他。我給他算筆賬：“我的身價還不止千萬。你若給我八百萬，我就得槍斃。兩免了吧?！庇袀€簡單的道理我明白：我拿了你的錢，就是賣身為奴，不知何時你會收拾我，我得成天提心吊膽的，有何幸?？裳?？ 生存，指保存生命，跟死亡相對。生存的第一要素是平安生存。否則便是茍且偷生，茍延殘喘。 退休后，承蒙一些老朋友不棄，開會時帶我出去玩玩。南京大學出版社社長任天石，有一次在黃山開全省印刷廠廠長年會，他把我請了去，這叫“蹭會”。我不知有廠長年會這一說，廠長們大多不認識我。敬酒時，有位廠長拍拍我肩膀，半真半假、半氣半怨地說：“你這個社長白當了！” 這句話的潛臺詞我懂了。不管他出于什么用意，是不是有意挑釁，但我把這話當作是對我的肯定和表揚。我感謝老母親喋喋不休地說過的那些話，這些話使我懂得了一些生存的要領，才使我今日能高枕無憂，平安一生。要領，也就是要點，就那么幾條。人人都明白，也不難做到，就看能不能抵擋住誘惑。 就在我安度晚年時，我的老母親已走到了人生盡頭。她變得瘦小駝背。她常用雙手捂住臉，說“見不得人了”。我總是把她雙手扒開，摟住她，安慰她，說她是個最美的老太太。就連左鄰右舍都羨慕地稱她“福奶奶”。 自我離開無錫的三十多年間，父母都是弟妹們照顧的，我從沒過問，我屬不孝子孫。每次與母親通話，問：“身體怎樣？”她總是響亮地回答：“很好，你們放心??！”其實，有時她剛從醫院回來；有時第二天就住了醫院。她不讓子女多操心。這也養成了我的習慣。我身體不適，從不張揚，因為子女不是醫生，何必讓他們不安心？不是有“祝你天天快樂”嗎？父母生病了怎能快樂？眼不見為凈。不知者不為過。 說謊話讓你快樂一天是一天。我向來主張分享快樂而不分擔痛苦。這就是父母的心愿。難怪世人說：母愛深似海，父愛重如山。想必，這也是生存的要領。 我知道，母親來日無多。她八十五歲那年，我帶她回家鄉住了幾個月，這也算告別之旅。在這期間，我請大表姐到無錫照顧我母親。 不久，弟妹們來電話說，母親得老年癡呆癥，已不識周圍人。我匆匆趕到母親身邊，她卻一見我就喊出了我名字。母親既焦急，又苦惱。她說認識周圍的人，就是喊不出名字。我問：“你不是叫我了嗎？”母親摸摸我的頭說：“你是老大，我記得?！?為了記住兒女及兒媳的名字，母親想盡了各種辦法。我弟媳名“北陵”，她就記住她的“白衣裳領子”，很快想到了“北陵”。我大妹名秀芝，小妹名娟娟，她就記住把衣裳的“袖子卷卷”，這樣看到兩個女兒就喊出“秀芝娟娟”。 為了多活兩年，母親以她的智慧和超人的毅力，頑強地生活著。 不久，查出母親患食道癌，且已晚期。我抱著“不做假孝子”的宗旨，不做手術，不化療，也不放療，聽從醫生指導，以中藥調理。 母親堅持讓大表姐回家。她說的理由很簡單：大表姐已六十開外，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你們如何交代？這樣，我決定住到母親身邊，陪她度過余生。母親堅持為我煮飯。她自己煮點面湯吞咽。她獨自坐在小凳上吃，絕對不肯與我同桌共餐。我常以淚拌飯。 母親不能進食后，只能輸營養液維持生命。三個月后，母親油燈耗盡，奄奄一息。深夜，她快走了，我與弟弟為她擦身換衣，她竟問我：“煦之，你們怎么對我這樣好呀？”這話讓我一時語塞。其實，你是我的母親，我們是你的兒子。就這么簡單。 母親八十七歲高齡去世。她已不存在了。古代的“存”字，是個形聲字兼會意字。由“子”字和“才”字組成?！白印弊餍畏?，表示初生的嬰兒?！安拧弊肿髀暦?，讀cɑi，指“草木初生”。本義指生存、活著的意思。但我母親化成一縷青煙，裊裊地升入藍天，她已變成一抔póu 骨灰，與先走一步的我的父親，雙雙長眠在無錫青龍山腳下。當她的遺體進入焚燒爐膛前，正巧被我看到。我奔過去，在她冰冷的額頭，深深地一吻。 在與母親相伴的幾個月，我寫下了厚厚一冊《侍母日記》，但從沒勇氣翻閱，一直壓在箱底，很想到哪年清明，到墓前獻給我親愛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