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滑鐵盧戰役的中心陣地圣拉艾厄莊園。 “盡管我們每一個人或許沒有拿破侖那么偉大，但至少不比他渺小?！?—— 列夫?托爾斯泰 三 百日遺夢 維也納議會把拿破侖流放到緊靠意大利西海岸的厄爾巴島。這個比較寬容的處置埋下了危險的隱患：因為這位失勢的“皇帝和國王陛下”還遠沒有認輸和斷夢，他心里也充滿了怨恨和不寬容。他的怨恨和不寬容不單單是針對他過去的盟國對手們，同樣也針對那些在最后的關頭沒有能和他同生死共患難，反而逼迫他退位的法國元帥們。這時的拿破侖，已經從英雄變成了一個復辟狂和政治、軍事上的賭徒。 不過，對他全心擁護的，還大有人在，畢竟在法國歷史上還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像他那樣為法國帶來過如此空前絕后的榮耀。 厄爾巴島消息靈通，他一直在覬覦著時機，準備東山再起。 出手的機會終于來臨。第二年1815年三月一日，他秘密逃出厄爾巴島，在法國東南角的嘎納登陸。當海關的警衛看到登陸的人是拿破侖時，當即對他脫帽致敬；他巧妙地利用了法國人的愛國熱忱進行鼓動，當地軍隊對他的演說報以熱烈的歡呼，并馬上加入了“陛下”的行列。他帶領著招之即來的部隊向巴黎進發，一路勢如破竹；所到之處，許多軍事將領們紛紛帶著部隊高喊著“皇帝萬歲”前去迎接；連奉命帶兵前來拘捕他的奈伊元帥也不得不歸順到他旄下。自詡為“人心所向”的路易十八即刻逃之夭夭，躲到了布魯塞爾。拿破侖則不費吹灰之力回到巴黎，重新稱帝。 消息像超級地震一般傳到了倫敦、維也納、柏林和圣彼得堡。那些原以為歐洲已經太平無事而將巨資投入了一度被看好，結果卻由此而曇花一現的巴黎證券市場的許多外國公司，一夜之間全部傾家蕩產?！睹麍觥防锏呐魅斯话⒚防麃喌母赣H塞德立先生，就是倫敦無數倒霉鬼里的一個例子。盟國倉促調配軍隊，但根本就來不及在拿破侖重整旗鼓之前把他鎮住。拿破侖深知各國會調兵遣將來對付他，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出擊，搶先在英軍和普魯士漢諾威聯軍在布魯塞爾會合之前先把他們各個擊破，從而控制住低地王國那塊戰略要地，也就是瓦隆尼亞，弗朗德斯和荷蘭；其第一個戰略目標當然就是布魯塞爾。 反應最快的恰恰還是拿破侖的死對頭英國。威林頓公爵迅速整合起數萬人馬，從多佛爾（Dover）渡海到弗朗德斯的海陸要沖奧斯坦德（Oostende），搶先進駐了布魯塞爾。也許為了增加兵力的假象，大量非軍事人員、家屬還有好事之徒也跟隨部隊一起擁入了這塊歌舞升平的彈丸之地，其中有不少人還來頭很大，身價極高。這批人天天開舞會，設豪筵；從奧斯坦德到根特的運河上夜夜游弋著燈火通明的豪華郵船，里面擠滿了徹夜笙歌的游客，真可謂“血色羅裙翻酒污”，今日歡笑復明日；這那里像是去打仗！英國和荷蘭的大軍居然就在這樣的氛圍中被帶到了鏖戰的邊緣。其實，威林頓公爵真正能夠投入戰役的精銳部隊只有兩萬多，加上荷蘭王儲奧蘭奇帶領的部隊，也不過四五萬。所幸者是馮勃呂謝爾元帥率領的五萬多普魯士和漢諾威聯軍在交火以前及時趕到。 值得提一下的是發生在滑鐵盧大戰前兩天——也就是六月十六日——關于威林頓公爵的一樁極富有戲劇性、而且被載入了史冊的插曲： 在這前一天，六月十五日，篤信“兵貴神速”的拿破侖率領了號稱十五萬的法蘭西大軍閃電般地越過了法比邊界的桑布爾河（Sambre），攻克了南部大城沙赫勒瓦（Charleroi），在瓦隆尼亞如入無人之境，沒有遇到任何抵抗，并火速在十六日逼近了布魯塞爾南面的交通要口、位于滑鐵盧以南只有十公里的卡特布拉（Quatre Bras）。有趣的是，就在這十萬火急的當口，威林頓公爵居然在這天還有閑情逸致從滑鐵盧的聯軍司令部出發回布魯塞爾去參加里士滿公爵夫人（Duchess of Richmond）在城里舉辦的一場舞會。他是在舞會上才獲知了沙赫勒瓦陷落的消息。也許正是因為威林頓公爵和大批英國和荷蘭軍官的參加，才使得這次舞會被載入了史冊，還被寫進了文學巨著。 滑鐵盧大戰的反敗為勝使得這一樁有點兒玩忽的舉動反而帶上了浪漫的戲劇色彩，威林頓公爵也為此而顯得更為倜儻大氣。 （贅注： 英國文學家薩克雷（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1811-1863）在其代表作《名利場》（Vanity Fair）里對這次舞會有詳細的描寫。英國詩人拜倫（Lord Byron, 1788-1824）也在他的長詩《哈羅爾德游記》（Childe Harold's Pilgrimage）的第三章里記錄了這場舞會。） 這場戰役從一開始就擺好了這樣的格局：拿破侖的法軍是進攻的一方，而英德荷聯軍是防御的一方。拿破侖必須盡快地趁奧地利和俄羅斯軍隊還沒有趕到之前一舉殲滅英德荷聯軍，決戰越早越好。威林頓公爵對這一局勢也看得清清楚楚：對聯軍而言，則時間對他們有利，能拖則拖，決戰越晚越好。在布魯塞爾，人們也在豪賭著戰爭的輸贏，而且多數人認為拿破侖穩操勝券。大批親法人士甚至已經準備好迎接“皇帝陛下”的駕到，連歡迎詞都已經擬好。路易十八則從布魯塞爾逃到了根特?！? 整個滑鐵盧戰役主要打了三仗：里格尼（Ligny），卡特布拉（Quatre Bras）和圣約翰山（Monte Saint Jean）。拿破侖率領的大軍兵分中、東、西三翼向北挺進；他親自率領中央一翼直指布魯塞爾。結果奈伊元帥的東翼于十六日在里格尼首先和從東邊趕來的馮勃呂謝爾元帥的普魯士聯軍相遇交上了火，普魯士聯軍由于地勢不利而受挫；這時候的布魯塞爾正在舉行著里士滿公爵夫人的大型舞會。所幸是威林頓公爵在得知消息后，立刻率領了英軍主力迅速南下趕到了卡特布拉，在這里出其不意地重挫了拿破侖以及趕過來和他會合的東翼。但威林頓公爵沒有在卡特布拉作最后決戰的打算，因為這里的地形對聯軍十分不利；他更沒有乘勝向南推進，因為他的兵力遠比不上對手；他選擇了撤退。 健忘的法國人在這關鍵時刻居然把威林頓公爵僅僅在一年多前把他們趕出伊比利亞半島時所采取的以退為進的韜略忘得一干二凈。在卡特布拉打了漂亮的一仗后，十七日，威林頓率領的英軍主力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沒有受到任何阻擊就從奈伊元帥的鼻子下面毫發無損地往北撤回了十公里，把拳頭收回到圣約翰山。拿破侖原本就已經為奈伊元帥在去年逼他退位而耿耿于懷，這次更把所有的失誤全都歸咎到他頭上。其實由于局勢進展得太快，雙方在軍情傳遞上都出現了讓人啼笑皆非的誤傳和“烏龍”。 圣約翰山這里實在沒有什么位置可以作為制高點。好在這里中間有一個微微隆起的斜坡，上面有一座圣拉艾厄（La Haie Sainte）莊園，在西南邊遠處又有一座叫荷古蒙特（Hougoumont）的莊園，里面有堅實的古堡；在東邊遠處也有一座帕皮洛特（Papelotte）莊園；位于中央位置的拉海厄圣特莊園的地形條件很好，莊園經過聯軍加固后很適于防守，駐扎在這里的骨干部隊是威林頓公爵旄下一批以驍勇善戰著稱的德國拿騷軍人；所以這里就成了決戰的中心。在這莊園的南面，當時曾有一條沿東西走向陷下去的低洼道（當然這條低洼道現在已經看不到），也許當時誰都沒有想到，這條橫著的低洼道在大雨之后居然無形中成了阻擋法軍騎兵的撒手锏。 這是歐洲罕見的寒冷夏天。 六月十七日夜開始，下了一場罕見的暴雨，徹夜不斷，一直下到第二天中午激戰開始。奈伊元帥率先用全部的炮火投向了最前沿的荷古蒙特英軍陣地，堅實的古堡幾乎被夷平；然后，數量過萬的法軍騎兵朝北面圣拉艾厄莊園的聯軍陣地發起了一次又一次的沖擊。暴雨讓那條低洼道變成了一條污泥渠溝，許多騎兵沖到這里就連人帶馬翻倒在泥漿里；而英軍步兵采用的刺刀方陣也有效地抵御了法軍的騎兵的進攻；雙方均傷亡無數。英軍的前沿陣地荷古蒙特莊園始終固若金湯；中央位置的拉海厄圣特莊園則是整個戰役的中心，戰斗最為慘烈，在下午六點曾經一度被法國騎兵攻下，但頑強的聯軍和拿騷軍人再次奪回了這個據點。當時，威靈頓公爵居然沒有收到馮勃呂謝爾元帥的急信，通知他普魯士聯軍將在下午趕到圣約翰山參加決戰；而拿破侖也不認為普魯士聯軍能夠及時趕到。這時的拿破侖已經是一個正在進行著豪賭的賭棍。盡管奈伊元帥已經看出他使用一輪一輪正面攻勢的失誤，但“皇上”已經對奈伊有了逆反心態，他斷然拒絕了奈伊讓法軍從東西兩側迂回包抄到聯軍后面的正確建議。一輪輪正面攻勢的失敗僅僅是激起了“皇上”的狂怒而不是思考，而狂怒讓他作出了最致命決定：傍晚前他調出自己的御林軍——他最精銳的警衛部隊——作最后的正面沖刺。當這支精銳部隊最終拼死攻到圣約翰山坡頂的時候，法軍的后部突然大亂。馮勃呂謝爾元帥的普魯士聯軍及時趕到，一下子扭轉了戰局。 這個時候，作為聯軍最高司令官的威靈頓公爵騎著馬出現在陣地前沿，他摘下帽子舉在手中一揮，頑強的聯軍終于沖出陣地，朝著南面山下，朝著勝利沖去。薩克雷筆下的歐斯本上尉——可憐的阿梅利亞的丈夫——就是在這個時候中彈倒下的。這是一個英國式的，或者說有點“拜倫式”的英雄；這個舞會上的花花公子，情場上的“唐?璜”，賭桌上的紈绔子弟，到激戰來臨時卻仍然是一條好漢；他在倒下前用指揮刀砍倒了好幾名法國人。 當時威靈頓公爵手下的軍官們在開赴滑鐵盧的前夕大多都作了有去無回的思想準備，更沒有勝利的把握。在戰場和死亡前面，他們并不是像中國人那樣愛發出“高漸離”式的悲歌，而是讓生命在最后再亮麗瀟灑一回。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里士滿公爵夫人的舞會，那么就大可不必抱太多反感。這也可以從一個側面說明為何以兩萬多英軍為主力的聯軍能夠整整一天在這一馬平川的平原上抵擋住了數倍兵力的拿破侖大軍。這里面盡管有太多的偶然，但也不僅僅是偶然。值得提到的是，荷蘭的奧蘭奇親王參加了保衛海厄圣特莊園的激戰，并且負了傷。 在這最后絕望的時刻，功虧一簣的拿破侖又露出了那個“科西嘉小人物”的狠毒殘忍的面目：在奧斯特里茨，他下毒手殘忍地把數萬聯軍逼上了冰凍的湖面，然后用重炮擊碎冰面，讓上萬聯軍淹死或凍死在冰涼的湖水里；這次，他竟然把他的狠手殘忍地用到了自己人頭上：為了保證自己安全逃回巴黎，他竟然用重炮斷后，讓他忠心耿耿的警衛部隊無數怨鬼們慘死在了自己“陛下”的炮彈下。當然，對于那些認為他很偉大的崇拜者而言，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