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于:2014-11-20 下午 /閱讀:1304 /評論:2
我于1962 年考入南京師范學院中文系。全班五十四人,來自全省各地。在那困難時期,同學們都能以飽滿的熱情,投入到各項活動和刻苦的學習中。大家都很自覺,沒有人違反紀律,沒有人遲到早退,更別談逃學缺課,考試作弊。同學間有了困難,相互幫助。我記得有年蘇北發大水,有位同學家缺錢,我將一條長褲賣給收舊貨的,換了塊把錢塞給他。做這些,很平靜,認為是天經地義,用不著表揚感謝的。 每個班級都有位老師當班主任,掛名而已。真正管理好班級的,是黨團組織。黨小組長、團支部書記起核心作用。這些同學,嚴于律己,起模范帶頭作用,而在背后掌舵的,是調干生“大老宋”。 “大老宋”姓宋名學文,昵稱“宋大哥”。他是老黨員,年長我們好幾歲。他的威信跟他個子一樣高大。我跟他講話,要把頭仰起來才行。他來自徐州東海,講話時鼻孔里?!翱湛铡弊黜?。他稱我時常冠以“小顏煦之”四字。我知道,那是指我個子小、年齡比他小。 十年動亂,打破了校園的平靜,全校亂套了,大老宋轟然倒下了。他成了保守派,成了革命的對象,就差戴高帽子游街了。 我是個脫了帽子忘了腦袋的性情中人。在動亂前的大批判高潮中,我忘乎所以,大放厥詞,為《海瑞罷官》、《早春二月》這類“毒草”辯護,還提出了“青草論”這樣的異端邪說。就在這非常時期,就在人聲鼎沸的大字報欄前,大老宋雙手交叉在胸前,居高臨下地對我說:“小顏煦之,看,這跟‘反右’一樣啊。你……”當時我不解其義?,F在想想,在那種人人自危的形勢下,肯對同學發出這樣的忠告,是多么不易啊。因此,我一直記著那次談話,一直記著宋大哥。 我如此喋喋不休地談起宋大哥,是因為五十年后,我們還是離不開宋大哥。 彈指一揮,我們都成了古稀老人。平心而論,當年全班同學,還是友好相處的,即便有些爭論,有些小過節,有一兩張大字報,那也是正常的。這全歸功于當時掌權的幾位同學,他們沒有隨波逐流,做出出格之事。正因為這樣,我們班幾十位同學,還常有往來,互相關心。畢業后已四次聚會,聚會時,也出現過老淚縱橫,泣不成聲的場景。 我們班似乎仍然存在。這個已消失了半個多世紀的無形班級之所以不散,恐怕跟宋大哥的人格魅力有關。他以寬容之心,對待已逝去的是與非。他以友愛之情,關心失去聯系的同學與家人。他以長者之風,調解同學間尚存的芥蒂與誤會……正因為這樣,我們每次相聚,都有數十人參加。大家還商定,來年到無錫聚會,順帶著慶賀宋大哥八十大壽。 我寫這些,有無妙筆生花,隱惡揚善,以偏蓋全之嫌?若說沒有一點宿怨、沒有一點芥蒂,那是自欺欺人。我就曾揚言,同學聚會,不聚也罷。因為有人曾偷看我日記,去邀功請賞;有人寫大字報,稱我和幾位同學為“黑狗崽子”,這些都銘刻在心,抹之不去。我曾捫心自問:為什么要這樣?難道這怨恨要傳之子孫嗎?后來我悟到,我所期待的,僅僅是一點自尊,僅僅是一絲對正義的追尋。 我始終認為,不管什么人,做了錯事,總得有點慚愧,總得有點內疚,總得表達點歉意?!跋喾暌恍︺鞒稹?,首先得一笑,恩仇才能泯掉。先民們造的“泯”字多么巧妙啊。左邊的形體像一條河流,右邊是“民”字,既當聲符,又表示“庶民”,兩形合一,指古時的百姓民眾,遭洪水所滅,所以“泯”字的本義指消滅,這就是“泯滅”,“良心未泯”。要消除隔閡、忘掉宿怨,其實很簡單:只要抿嘴一笑,盡在不言之中。 這樣的事,竟然真的碰到了。2012 年10 月,全班同學為紀念入學50 周年,在鹽城聚會。主辦者是以孫以美為首的鹽城同學?!皩O以美”,名字很美,其實他面相并不美。太陽穴上有塊光亮的大疤,我就喊他“孫大疤”。晚上聚餐時,他端著酒杯,跌跌撞撞地從另一個包間走來,嘴里說著:“老同學們吶,我過去多有對不住大家的……”沒等他說完,在場的人齊聲喝住他:“不許往下說,夠了!喝酒……” 孫大疤跟我干杯時,我提醒他:“我們都是糖尿病,不能多喝!”他順口說:“那就抿一口?!?我們各自抿了一口酒。我笑著說:“這叫相逢一抿泯恩仇?!逼鋵?,我跟孫大疤之間,沒有一點過節。我在網上看到他寫的一段長文,敘述他當年曾寫過一篇批判我“青草論”的文章。那算什么呢?玩笑一場。從鹽城回來,我寄給他一本我新出版的書,在扉頁上提了首歪詩: “同鄉同窗,知根知底。往事如煙,深以為美?!?是啊,世上沒有解不開的疙瘩,沒有化解不了的冤仇。但前提是:有過錯的一方,要有愧疚懺悔之心;受損傷的一方,要有大度寬容之意,這便是“相逢一笑泯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