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退休十多年轉眼過了古稀之年，成了望八老人，常唏噓不已。老同學、老朋友聚在一起，養老是核心話題。不時傳來某某已經“走”了，引起一陣傷感和久久的不安，所以我一直主張，不要強求老同志去參加追悼會，聽憑個人自愿吧。人老是必然的，“走”了的腳步是阻擋不住的。但我們萬萬不能生活在驚恐哀傷之中，我們一定要歡度余生。我遷居無錫，也有融入往日親朋故舊生活圈子的愿望，要讓余生過得更有滋味。 我發覺，在“老友”圈子里，常發生昨天的故事。這些故事浪漫動人，一點也不亞于今天的年輕人。我也曾參與其中，牽線搭橋、出謀策劃、引以為樂。我還記下許多有趣的故事發表于報端，供老年朋友一樂。今試舉一例。 卻說好友許教授夫婦有一兒一女，可謂幸福美滿，但天不從人愿。女兒遠嫁美利堅，兒子扎根加拿大，相濡以沫的老伴因病先走了，如今許教授孑然一身，成了孤寡老人。 許教授與我同年但身體比我硬朗，他耳聰目明，生活自理，但孤家寡人，整日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這未免太凄涼。 住在他樓上的楊教授是個熱心人。他給許教授介紹了位五十來歲既能當保姆，又有潛力扶正當夫人的寡居女士做朋友。這位李老師剛退休，當過幾年小學校長，頗有領導風度。她做事不急不忙，說話不緊不慢，相處一段時間，相互關系不冷不熱，我們幾個老友很是為他焦急。 許教授很想跟李老師磨合磨合，看能否結秦晉之好。但磨合半年多，頭頂白發添了幾十根，額頭皺紋深入兩公分，兩人的關系仍是若即若離。許教授想，與其這樣不明不白，那就不了了之吧。大家為他把脈，說這樣下去耽擱了余下不多的時日，也勸他分手吧。 楊教授古道熱腸，他對許教授傾情相助，翻箱倒柜，把自己的老堂妹子也清理出來，介紹給許教授。老唐妹子人稱楊大姐，年近六旬，當過機關工會干部，為人熱情豪爽，待人大大方方，說話大大咧咧，用錢大手大腳，頗有女漢子的風度。幾年前老公有了小三，她手一揮，“成全你，凈身出戶，今兒就滾！” 老公滾了，她成了街道的大紅人，唱歌跳舞搞公益活動，哪樣少得了楊大姐？ 經楊教授和我等眾人撮合，楊大姐走進了許教授的生活。通過一段時間的磨合，兩人漸入佳境，頗有緣分，我們都為他倆叫好。 人間事，真是道不清，說不明。這天，兩人相依相偎，從小飯店出來，披著落日的余暉，到市民廣場跳舞。許教授不精于此道，只有看的份兒。楊大姐呢，是舞場的皇后。她雙腳剛踏入圈子，四五個老年人競相相邀她共舞，手腳慢的幾位排隊等著。他們以能與楊大姐跳上一曲為榮，轉上一圈為樂。楊大姐呢，來者不拒，笑臉相迎。許教授被冷落一旁，他見到楊大姐跟舞伴摟著腰在人群里飛快地旋轉著，歡笑著，他不由心跳了，臉紅了，呼吸急促了，胃有點兒酸脹了，頭有點兒眩暈了，腳有點兒不穩了，于是悄悄回家了，這天晚上失眠了…… 第二天一早，許教授上樓找楊教授，沒頭沒腦地說：“唉，我跟小楊恐怕不般配吧……”聽起來酸溜溜的。鑼鼓聽音，待許教授一走，楊教授立馬抓起電話，命令道：“老妹子，你來一下！” 老妹子沒到楊教授家。她捧著用可樂塑料瓶裝著的正在釀造的葡萄酒，急匆匆推開了許教授的門。她進門就埋怨：“哎呀呀，大教授，昨晚我特地跳舞給你看，你怎不領情，轉眼就走啦？” 許教授冷冷地說：“我人老眼花，看不明白?！?楊大姐呵呵地笑道：“你這一說，我心里明白了?！彼靼资裁戳?？她看出這老頭有點醋意。正因為很在意她，心中才起酸，才會不辭而別，才有這等既失落有慍怒的表情。 楊大姐心中竊喜，但裝作若無其事，遞上可樂塑料瓶說：“喏，這是我釀的葡萄酒，我看差不多了，你先嘗嘗是酸還是甜……” 許教授有點拉不下面子，擺擺手說：“你嘗吧，酸點甜點我都喜歡……” 楊大姐聽罷，便用力旋開瓶蓋，不料，剛一使勁，“嘭”的一聲，一鼓氣噴涌而出，塑料瓶被炸得粉碎，里面的葡萄及已釀成的紅酒噴濺到天花板上，噴灑到楊大姐的臉上。兩人驚慌失措。許教授忙不迭用衣袖為楊大姐揩拭臉上的酒水和葡萄肉。楊大姐趁勢倒在許教授懷里，像小姑娘似的，嗚嗚地哭起來。這里一半是真嚇著了，一半是借機撒撒嬌情兒。 樓上正在讀錢鐘書《圍城》的楊教授一聽樓下有動靜，忙丟下書，奔下樓來。他一見屋里這等模樣，不由責備起來：“跟你們講過多少次，自制葡萄酒，要掌握好氣壓。沒有壓力，釀不成酒；壓力太大，塑料瓶要爆裂，每天要把瓶蓋打開點兒，放點兒氣，讓他保持平衡，這樣釀出的酒，才有點兒甜，又有點兒酸……”這些話，都包含著哲理味兒。 楊教授倚老賣老，又埋怨到：“唉，你們這么大年紀了，這點事還要我老阿哥操心?！闭f罷，他邊搖頭邊上樓了。他一邊走，一邊嘀咕：“錢鐘書真偉大，幾十年前他就看出來，老年人戀愛，就像老房子著火，燒起來噼里啪啦，救也沒法救……” 難怪啊，“戀”字的繁體字寫作“戀”，除了當中甜言蜜語的“言”字，左右還有兩個絞絲旁，再加上下面的“心”字，這就是相繼不絕，思念不斷，縈繞于心啊。年輕人，老年人，只要戀上了，概莫能外。 詳情是楊教授告訴我的，我略加潤色，寫成此文，作為我們一幫老友，對同齡老人的一點衷心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