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無錫教育學院的中國古代文學資深教師錢樹棠先生。今年96歲，他的大名和生平，并不廣為人知。2013年10月，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在京社隆重推出的《錢樹棠文集》一二兩種《九歌析論》與《離騷四繹》，都是研究楚辭的專著。因“搶救名著”而“特事特辦”的出版方，在兩書內容簡介里稱之為“足以為古典文學研究界帶來新的風景，產生長遠的影響”。本回憶錄分段發表，筆者系與錢老交往了半個世紀的同事。 錢樹棠，南通人，江蘇省南通中學高中畢業時因發現有人同名而增號為誦甘，1918年生。1941年武漢大學史學系畢業，后成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四川大學文科研究所研究生。1946年始先后任無錫縣中、縣女中文史教師，1956年調任江蘇省師資培訓班中國史教師，1958年后該班遷徐州改建徐州師范學院任歷史學講師，1961年調無錫市教師進修學院任古典文學教師。1983年退休，讀書、筆耕不輟，日復一日，至今已二十多年。 就我而言，對錢老師學養淵源、學術個性及其地位的認知，經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 半個世紀之前，我從剛停辦的無錫師專調至教院任教中國現代文學，用跟班聽課的方式從錢老師學習中國古典文學。錢老師講課通常撇開教本的提示自定重心，旁證博引從容揮灑，宕開，歸攏，再宕開，再歸攏，結論總是自成一說而決不襲用套話陳辭；他在文字學、訓詁學、歷史學、文藝學諸方面的造詣，令我嘆服。針對我現代文學的治學需求和個人知識結構的欠缺，他囑我逐字逐句通讀《資治通鑒》，理由是一舉可兼修中國古代文史哲。我按照這一提示按計劃細讀全書，每遇工具書或可見資料解決不了的問題，就請教錢老師，十之八九都會立馬得到完滿的解答。遇到極其冷僻或多有爭議的題目，錢老師先略說他的初步看法，不久必當面或書面詳解；書面以一二頁居多，有時長達三四頁。 當時隨錢老師聽課的教院青年教師有三、四人，無不稱頌錢老師的人品與才識，并大略知曉錢老師的不凡資歷，但凡問及其著述情況或師承關系，他往往顧左右而言他。出于敬重之心，對此我從未深究。只聽錢老師的老同事姚載熙老師說，錢老師“非不能也，乃不為也”：大概是擔心黑字落白紙“不合時宜”而多年不露才華。 然而錢老師即令違心、小心到如此地步，也仍未能避禍消災。文革初期一個大熱天，教院全體教職員被工宣隊集中到羊腰灣市三中“請理階級隊伍”，有大字報“揭發”錢老師是“被毛主席點了名的反動文人錢穆的忠實門徒”；平日里被大家公認是溫良恭謙與人為善的錢老師，竟然迅即揮寫大字報高調反擊，他張貼大字報時那張因憤怒而漲得通紅的臉，永遠定格于我的腦海。1969年尾，“挈婦將雛鬢有絲” 的錢老師被“文革”大潮挾往蘇北（東臺四灶公社新新一隊），一去8年。 教院77級中文?？瓢嗟呐e辦，由東臺重返教院講壇的錢老師格外開心。這班同學有很大一部分上過山下過鄉，錢老師把全班學子都看作是患難與共的親友，古代文學的備課特別認真。每次踏進課堂，必是精神矍鑠，全身心投入。我等有時從過道走近教室，門外就能聽得他一口“南通普通話”抑揚頓挫，不由想及他蒼勁飄逸的“粉筆書法”， 又想及他或許正從某一文眼中拈出個把字，在黑板某處畫出一溜該字字形的來龍去脈，深釋其義，由此引申到全篇的解讀，以獨特的視角、觀點和方法喚起聽者自己的思考……不禁為中文?？瓢嗤瑢W能親聆其馨欬而深感慶幸。 錢老師治學嚴謹，對文革后首屆大學生的期待特別殷切、要求也特別嚴格，由此有了“人人組組朝朝暮暮競背《離騷》”這樣的經典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