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于:2014-11-29 下午 /閱讀:1070 /評論:11
回老家,從延陵返回丹陽城里,路過柳茹村,我要兒子姚yuan開車彎進村,找到村委會,向工作人員打聽貢××、貢××、貢×××…… 70年代初在村里搞‘一打三反’運動,他們是當年小分隊的成員,我想看看他們?!?這位五十開外的負責人很機靈,他聽我的口音是從無錫來,馬上反應說,“您是徐min的爸爸”。 “何以見得?” “我和徐min是柳茹中學的同學。您當初在村里搞運動,是很有影響的?!?“說不上什么影響。它留給我的是永遠揮之不去的負疚感?!蔽艺f,“2000多人口的自然村,居然弄出有反革命嫌疑的140多人受審查。參與其事的人,差不多心里都有數,這是瞎打,但誰也不說,不好說,不敢說,因為不允許說?!?“這也不能全怪搞運動的人。在那種全國性大形勢下,誰能犟得穿呢!” “村里人是這樣看的嗎?” “是這樣看的。也只好這樣看,應該這樣看?!?我很敏感地覺察到這位村干部的話,對過去發生的事,他所持的立場,就是代表著當今社會的主流意識。 而我覺得,作為當事人,總有難辭其咎的負疚感。 我首先想到匡東海。此人五十來歲,高個子,性格內向,一副忠厚像,有點文化。從他的姓氏,從他作為村貧下中農代表,他的祖上明顯是從外鄉移居到柳茹的,因為柳茹村歷史上的名門望族都姓貢,貢家人起著社會主導作用。 貧下中農代表,是開展運動的最最信得過的主要的依靠對象。我們工作隊進村,所有黨支部、工作隊的領導活動,都少不了他。就在工作隊進村不久,在動員檢舉揭發,排查階段,一天下午,工作隊與黨支部開了半天會,工作隊長分析村里的復雜形勢,他說,“我們將面臨一場革命與反革命的決戰?!?這位隊長是當地抗日戰爭時期入黨的老干部,曾任抗美援朝志愿軍團政治部主任,他的話在當地干部中是顯得有份量的。 就在當天下午會議結束,各自回家吃晚飯辰光,有人來報“匡東海懸梁自盡”。 陡來的消息,猶如晴天霹靂。我們趕到現場,發現他獨居空室,估計下午會議結束回到家里,什么也沒做,就一心超脫塵世了。 運動中發生這種事,無疑驚動了公社和縣里領導。經派員會商,仔仔細細排查分析,最終竟不明就里,不了了之。 但我想,真正的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心照不宣。 作為離不開的當地干部,有頭腦的人不得不想到,運動中得罪這么多人,這些人都是鄉里鄉親,將來如何面對相處呢?一個有心思的人,一個正直的人,想到這里,解不開這個死結,只有那條路了。 我聽當地人說,文革中的兩派,仇恨深到發誓:“死后投人生,是豬也不與同臼;打仗一定叫他吃黑槍?!背鸷拗畹饺绱说夭?! 我想起的另一位農民朋友叫貢天喜。我一提到他,這位村干部馬上接過話頭,“他死得夠慘了。他的死,可說是柳茹發展的一大損失?!?“真的這樣看嗎?” “當然。他是內塘養魚,從選購魚苗到飼養,是聞名遐爾的一把好手?!?他這么一說,聽到鄉親們至今給他如此評價,我心里好過多了。 我與天喜當年的交往又浮現在眼前。 一次,我在河邊看他指揮清魚塘。他一邊指揮,一邊向我介紹為什么養過幾茬魚的塘要清塘。我覺得這位具有初中文化的農民,又是共產黨員,和他談得來,可以結交成為朋友。我到他家去看過,看著收拾得清清爽爽,干干凈凈堂屋房舍,給我的深刻印象是,這家人會過日子。 因為對這位農民朋友懷有好感,當在運動中有人揭發他的反革命嫌疑,工作隊決定讓他從湖北回村,不讓他回家,直接進學習班隔離審查時,我向小分隊的同志說,“他是個黨員,看重面子,我們要多做說服教育工作,要求他實事求是地幫助我們弄清問題;即使自己有問題,只要說清楚,相信我們會按政策歷史地看待問題的?!蔽疫€趕到學習班,看望天喜同志,當著小分隊同志的面,講了我跟小分隊同志的講話精神。我強調: “胡編亂說,對當事人,對運動的健康開展,都沒有好處,都是不負責任的表現?!?天喜聽了我的話,表態說: “我一定聽黨組織的話。我希望黨組織也相信自己的黨員?!?就在他進學習班的當口,我患重感冒,請假離開工作隊回家養病休息。 陡然傳來駭人聽聞的消息:天喜在學習班里懸梁自殺——先在腦門上釘釘,后再上吊。 死者家屬要求將尸首抬到工作隊長的床上,由縣里派法醫來驗尸。 我事后了解,就在我回家休息的那幾天,公社黨委運動領導小組派公安特派員到柳茹檢查運動進展情況,當匯報到審查對象交代一無進展,小分隊有人認為是“和平談判”的結果時,這位特派員同志嚴厲指出:“與反革命的斗爭是你死我活的,從來沒有聽到和平談判挖出反革命的成功經驗?!?接下來的做法是可想而知的。 打這以后,工作隊和公社運動領導小組可能對我搞運動有看法,我也不愿意再在工作隊呆下去了。于是,帶著惆悵而負疚的復雜心情,離開了柳茹村。 柳茹村那場運動的結果表明,在檢舉揭發出的嫌疑人中,經過最后的查實,沒有一個歷史遺漏的反革命分子;卻白白地失去兩名共產黨員。 40多年來,雖然我每隔一二年回趟老家,但同屬延陵鎮行政區的柳茹村,再也沒有踏進一步。 雖然如此,柳茹村,在我心中,怎么也抹不掉的。 40多年后,重過柳茹村。一進村頭,兒子姚yuan一眼望去,便發出感嘆說,柳茹村的建設,比延陵鎮有文化底蘊。他無意中說的這句話,卻反映了歷史文化的傳承,是注入柳茹人子子孫孫的血脈的。我這趟路過,進村彎一彎,似乎了卻一樁心愿,感到精神輕松多了。
一位黨的老干部,極其真誠、極其深刻、極其難得的反省乃至自慚、自責。 伍先生在本網發表的許多文章中,這是令我深感意外、令我深為感動的一篇。
這樣的反思特別深沉。
對于年輕一代來說,沒有老一輩人做這樣的反思,他們就無法了解過去年代的那些事,那些留下無盡傷痛,而今天看來是多么荒唐的事。我們常說不能忘記過去,可事實上又在做選擇性的忘卻與回避,這是說不通的。
別樣的深刻。
少見的自懺錄。 懸梁自盡的貧下中農代表匡東海,先在腦門上釘釘、后再上吊的內塘養魚一把好手貢天喜,你們的自戕是對后人永遠的警示。
讀了這篇鮮見的好文章,不由想起巴金先生晚年的書寫與遺愿。對于“文革”,應有一次全民性的反思。
看了伍先生這樣反思過去的運動,我很感動!建議:應該把您的回憶交給縣黨史辦、縣志辦公室、村委會,是縣史、村史的珍貴資料??吹某鰜?,有些細節您還保守著,或不敢寫。如果寫成更詳細的資料,可以發《炎黃春秋》,這是全國唯一一本講真黨史的雜志?,F在胡耀邦的兒子胡德華和陸定一的兒子(兩個字,忘了叫什么名字)主持這本雜志。毛澤東的經濟秘書、水力部長、中組部副部長李銳是其終身編委。 阿信
我國沒有歷次運動非正常死亡的數字,只有那3年的數字。柳茹村現在村干部的水平比中宣部以及劉云山的水平都高。捂著蓋著,是渺小,不是偉大。 阿信
“一小撮”一度成為一大批,這才是真實的歷史。
顯示了一位資深共產黨人赤誠反思的精神。
在鞏固無產階級專政的旗號下,制造城鄉全民混斗的一個縮影。這樣的歷史不能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