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樹棠先生被公認為無錫教院文科中有真才實學第一人。但我們一直沒見過他的論著。他是不是全然“述而不作”，他到底有多大學術潛力，老實說，我和同仁心里沒底。 1979年春，出于教學和科研的需要，我們策劃教院中文科自辦內刊《教學與進修》（后逐漸發展成《無錫教育學院學報》）。為了令創刊號一炮打響，在姚載熙老師和北大金開誠先生的鼎力支持下，我等全力以赴向各方名家組織重點稿件。 在向全體同仁及優秀學生征文期間，我和從來對錢樹棠先生推崇備至的陳其欣老師同抱試探之心，約請錢先生賜稿。他含笑不語，未置可否。 不想過了一段時間，錢先生竟悄悄遞給我一迭洋洋一萬余言署名“泝唐”的手稿：這就是后來標題列于創刊號封面要目的《題材?技巧·思想感情——古代詩歌感染力對比說例》。 想當年，一氣讀罷這篇厚積薄發、波瀾迭起、氣象非凡的文論，驚喜、欽敬、感嘆乃至痛惜之情，一齊涌上心頭。就我迄今所知，這也許是建國后錢先生首次公諸于眾的學術文字。 讓我們走馬觀花，一睹這篇至今尚未見諸正式學術書刊的論文輪廓與風貌。 “古代詩歌短則一二十字，長則數百字，必須在極為短小的篇幅內，激起讀者的同情，使讀者的感情能隨著韻律的變化和形象的翻騰，很快地有所涌現，有所推進，有所回蕩。這就是我們對于古代詩歌感染力的具體要求?！? 圍繞以上命題，錢先生精心選擇三組“主題、題材、寫作技巧十分類似”但“感染力的強度不同”、藝術價值“顯有高下”的詩歌，作比較研究。 第一組辨析漢樂府《上邪》與江南民歌《莫分離》的高低； 第二組比較闡釋崔顥《黃鶴樓》與李白《鸚鵡洲》，結論是：“盡管李白的詩才遠勝崔顥，但他在寫這一首詩時，思想感情卻沒有達到崔顥那樣的高度……不得不讓崔顥略占上風”； 第三組是重頭，先比較古詩《行行重行行》與陸機《擬行行重行行》，然后出人意料地拈出李白的《擬古十二首之一》，與原詩、陸詩再作比較闡釋。錢老師后來跟我說過，這一部分最難寫。我們不妨看看其中的幾個片斷： ——“李白并不像陸機那么形式主義的仿古，他把原詩的天涯‘游子’索性改寫成化為望夫石的婦女；又暗中吸取和改造了陸機‘去去遺情累’，巧妙地跟原詩的‘思君令人老’結合在一起……” ——“對于造成這悲劇的對方，李詩跟原詩都是慕中有怨、諒而不解的。然而原詩卻顯得局限在個人情誼的圈子里，纏綿繾綣；而李詩則擴大到理想追求和人生遇合的必然波折上來認識和對待，境界就比較高遠一些，不像原詩那么狹隘地執著，片面地黏滯了。因此，兩詩的感情波瀾也不相同?！? ——“原詩像潛流上涌出了浪尖，漩渦里泛起著浪花。李詩前半語言流暢而有氣勢，有如懸泉高注。后半形象奇麗而有情韻，像是回潭曲湍?！胶Ｏ埠Ｈ?，燕（地名）鴻思朔（北）云’這兩句比興便像巨石嵌在中間，既截住懸泉，不致一瀉無余；又引為回潭，使它曲折有致。原詩的色澤是素淡的，不用詞藻。它像一匹素練，以其細密織紋的起伏回環，顯現出忽明忽暗的卉彩。而李詩卻像杜鵑花瓣，在瑩白鮮明的質地上，微微透出粉紅的光暈，即使沾上啼血的斑痕，映帶卻極自然。原詩盤郁纏綿的情韻，就這樣地給李白翻造成清新俊逸的格調了?！? ——“但是，這里并無貶低原詩之意，也不想品評兩詩的高下……” 用詩一般的語言評詩論人！過人的藝術情懷和審美眼力！時至今朝，僅憑以上粗略概述與片斷式的引文，也足以讓我們重返當年錢老師講授古代文學史的課堂，回味他徜徉于經典詩文境界的神采。 我和同仁由此推測，錢先生必有其他著述。 時隔不久，江蘇教院系統擬評審正高級職稱（無錫教院薦文科錢樹棠、姚載熙、及理科徐渭彬三人），想不到“皇帝不急急煞太監”，錢先生對此事反應漠然，竟取不作積極配合的態度。 為不失時機，我們只好背地里獲錢夫人王同文老師幫助，翻出了壓在箱底的錢先生1950年代寫就、曾經朱光潛先生等著名學者分別過目、惜被認為“不合時宜”而未正式發表的幾篇文史手稿，其中有《周代氏族社會考》、《秦末農民起義》及《紅樓夢》論稿等；雖因省級評審突告“剎車”而使年近65歲的錢老師升職無望，但從南大、南師兩校頂尖專家的審讀意見中，大家再次感受了錢先生別樣的“學術份量”和巨大的“科研潛能”。 直到那時，我其實仍然讀不懂錢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