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篇選摘自父親的回憶錄《閑夢江南》的抗戰部分。今天是“南京大屠殺”紀念日，特將尚未整理的材料中關于1937年十二月十三日前后的逃難歷程，摘錄壓縮，供回憶網分享和參考。因整理匆促，未及推敲，不當處，請見諒。） 八千里路云和月（1937年十二月片段） 由于在一二八事件（1932）里我們醫院在外科搶救方面的特殊表現，民國二十五年（1936）夏，顧院長私下讓我去參了加軍方在蘇州舉辦的戰地醫療培訓班。講課的醫官都是從美國請來的著名軍醫。由于蕭寶蓮醫生的英文極好，她被請去參加了翻譯小組。關于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我一輩子都沒有弄清楚，到底我為什么會被請去培訓。（注：1972年文化大革命清理階級隊伍中，父親就因為這一疑點說不清楚被批斗至死。） 　 　 果然第二年夏，北平就爆發了七七事變，一個月后大批日本軍隊從杭州灣登陸，同江灣虹口日本租界的日本駐軍里應外合入侵上海，這就是八一三事件。 到十月中，上海就有守不住的跡象了。顧院長和蕭寶蓮和我商量決定關閉醫院，從蘇州河以北轉入河以南的租界。他們從內線聽說，蘇州戰地醫療培訓班里可能混有日本間諜，日本人已經掌握了所有培訓醫師的情況，勸我趕快設法離開上海去漢口，讓家屬留無錫。我堅決不同意，除非和全家一起走。上海無錫的火車已經斷斷續續，十月底顧院長親自開了自己的汽車帶了足夠的名貴藥品送我回了無錫，并囑咐我，其他可以不帶，這些藥一定要帶著，不要輕易用掉。他直接勸我父親和質先盡早逃難。開始父親堅決不肯走，后來梓清姑媽也勸我們走。遲疑不決，一直拖到十一月中蘇州失守，顧院長和蕭寶蓮從上海租界里打電報來催，趕快走！并告誡千萬不要經過南京，走溧陽直接到蕪湖，那里有他父親一個朋友，或可幫助買船票去漢口。當時二姐在上海中華書局姐夫處準備遷香港，也來電希望把留在查家橋的珮芬也帶上跟我們一起逃難，去漢口。質先當夜由阿順拉了包車出東門到二十多里外的查家橋把珮芬接回了無錫。 十一月二十，就在無錫失守前五天，父親和我帶了質先珮芬秋輝煜輝聯輝全家七口人匆匆走上了一年多險象環生的逃亡路。留守在無錫的梓清姑媽幫助雇了幾輛車，車主同意送我們到靠近宜興的和橋。到和橋的第三天，才雇到了一條船直接過溧陽前往東壩。在溧陽，從退往安徽方向的軍隊里聽到了無錫于11月25日淪陷的消息。日軍從周山浜破城而入，逢人即殺, 城廂內尸橫遍途 ...... 當時，從上海蘇州無錫往西逃難的大隊人馬，有很多也是走溧陽這條路，因為無錫與南京之間的鐵路已經癱瘓。時間非常吃緊，日夜兼程四天后我們到東壩，這里的小學中學全部已經騰出來接待難民，早晚餐提供免費的粥和蘿卜干。從東壩去蕪湖的船早已經訂滿，不得不等了幾天，我和父親每天跟了中學校長免費為難民看病，生活全靠質先照顧。 在東壩聽到了日軍已經占領廣德，很明顯是要包抄到南京的后方堵住南京的退路。這樣，蕪湖很可能會比南京失守得更早，這也等于堵死了我們的逃亡路。事不宜遲。在校長的幫助下我們和另外兩家難民在終于在第四天從東壩船閘的上方那邊合租了一條船，走了五天終于到蕪湖，已經是十二月四號了。 由于我們到得太晚，顧院長父親在蕪湖的朋友已經離開，沒有人可以幫忙了。兩天后我在蕪湖碼頭想辦法時，看到了一位老人很像陳蝶仙。走近一看果然是他。他只身一人跟了一條船馬上要離開去安慶，來不及等我們了。但他介紹了我一位販木材的老板，會有辦法安排我們去安慶?；氐阶√幐嬖V父親，趕緊去找，結果大船根本沒有，只有小船，但在長江里小船比較危險，風大就不能走。父親說既然是逃難，總有風險，就坐小船吧。上了船才知道上面已經有兩家逃難人家了。這是十二月八號。 我們的小船一直是緊靠長江南岸的江邊走，因為是上水，必須有人在岸上拉纖。好多次日本飛機飛過來，見大船特別是貨船就炸，許多貨船上其實也搭乘了許多難民，不少人遭難，我們坐了小船，或許倒是因禍得福。先到銅陵再過池州，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花了二十多天才到安慶，時間已經是1938年一月一號元旦了。 在銅陵的時候，就聽到消息，蕪湖竟然是在我們走后的兩天十二月十號就淪陷了。在池州才知道，南京是在十二月十三號淪陷的。 日軍在占領南京以后，進行了連續三個星期的屠城，慘絕人寰。 但日軍在占領南京以后，卻遲遲沒有西進的跡象。父親已經覺得疲憊不堪，決定在安慶休整一段時間。過了半個月，蚌埠那邊還是沒有失守，估計日本人是在等候從山東河南那邊北線的進展。于是父親就堅持在安慶過完農歷年以后再前往漢口。 在安慶渡過了第一個異鄉戰亂中的農歷年，記得那是1938年一月三十號。 安慶對難民的安置讓人感動。既有官方的安排，也有古道熱腸的民間支援。當時正值寒冬，我們雖帶足了寒衣，但也有許多難民衣衫單薄，他們可以到賑災站去領取當地居民捐贈的舊寒衣。如今有人動不動就開導年輕人說“舊社會”如何如何不好，但父親帶了他一生的積蓄，那么多巨款和金銀，帶我們從無錫到安慶，兩個多月近兩千里路，沒有遇到過一次攔路搶劫難民的事情，也沒有遇到過謀財害命的事情。對日本人的恐懼和仇恨，加上離異和鄉情，讓大家很團結。還遇到了東壩和安慶這樣古道熱腸的關懷，天下還是好人多！盡管在江邊碼頭上難免前擠后擁，但沒有看到搶劫或打架。要錢的乞丐比比皆是，但沒有搶錢的。質先總是身邊帶一些零錢，看到乞討的，總會給一點。她總說，我們自己省一口飯，說不定給了別人一條活路。 開始我們住在因寒假空出來的學校里，后來打聽到陳蝶仙住在徽州會館，也就住了過去，就在那里過的年。一過年，二月初，我決定要盡快去漢口，但很難找到船。陳蝶仙認識一位來自屯溪的徽州商人提議，與其白白等船，吃住也是白白花費，不如走陸路經太湖黃梅直去黃石，可以避開長江江面上的轟炸。雖然是小路，但可以多雇幾輛獨輪車；獨輪車裝貨多，也可以坐人，只要寒衣夠就行。質先就去街上買來幾條舊毛毯，可以幾個人一起坐在獨輪車上披著擋風。 整整一個月，終于到了漢口，先住進一個小客棧。在漢口，就要靠質先了。她從箱子里取出了最好的衣服，打扮了一番，我也是逃難以來第一次穿了西裝，打了領帶，就跟了質先坐黃包車到了招商局漢口辦理處。到了門口，還不知道如淵哥是否在漢口，她就自報說是胡如淵的堂妹。門口一聽是胡經理的堂妹，馬上請了進去。那天如淵去了宜昌，辦理處還是幫我們安排了住所。過了十幾天如淵才回到漢口。為時民國二十七1938年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