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筆者三年前為出版社寫的一篇書評） 五云深處猶回首，我嘆晚生五十年 —— 讀《呂碧城傳》（1） 窗外又是稼軒謂之“風卷庭梧，黃葉墜，新涼如洗”的深秋；坐在書房里靜下心來品味新近出版的《呂碧城傳》，既不勝欣慰，亦甚為感嘆。 呂碧城（1883-1943）這個曾以其杰出的詩詞在二十世紀初期響徹文壇，曾令許多國學巨擘擊節贊嘆、無數文人雅士趨之若鶩，也曾以其雍容華貴的風采傾國傾城的名字，早已經沉寂了幾十年，年輕一代很少有人聽說了?；叵肫鸢耸甏?，曾一度被人從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抹去的作家張愛玲被人們重新認識時，在神州大地曾掀起了一股子“張愛玲熱”；不過，在當今浮躁低俗的文化大環境下，作為中國古典詞史殿軍的呂碧城，則無論怎樣介紹她的歷史地位，她那杰出的詩、詞和文，則已經不可能掀起什么熱潮了；何況她的文字畢竟都是普通大眾早已經不太習慣的文言文；盡管在當年，無論從文學造詣、文壇地位或個人素養而言，張愛玲和呂碧城實在不可同日而語。這就是歷史的無情和無奈，也是筆者的感嘆之一。 筆者是幼年從父親同朋友的談論中聽說呂碧城這個名字的，得知祖父當年是大公報的忠實讀者；作為二十世紀初大公報主筆的呂碧城的文章和詩詞，他每篇必讀，贊賞有嘉。所以我從小就對這位中國文學史上僅次于李清照的女詞人充滿了好奇和向往；更何況，她離我并不遙遠。當女詩人于1943年在香港辭世，骨灰和面為丸撒海飼魚時，本人已降生人間，正體驗著日寇對重慶的狂轟濫炸。然而長期以來，我卻只能夠從龍榆生先生所編的《近三百年名家詞》里讀到寥寥幾首呂碧城的詞。 九十年代末，從國內友人為我捎到荷蘭的書里，居然有一本劉納先生編著的《呂碧城評傳》，讓我大喜過望。劉君從歷史的高度對呂氏的簡要評傳寫得精辟中肯；特別對呂碧城是如何沿夢窗詞（南宋吳文英）的特色另辟蹊徑、突破千年歷史重圍這一點上分析得獨有見到。該書的主要篇幅是呂氏的詩、詞和文，讓讀者有機會較全面地對呂氏作品有一個大觀。美中不足的是，或出于叢書的時間限制，編寫得似有點倉促，對呂氏精彩的人生概括得過于簡要。 王忠和先生的《呂碧城傳》則彌補了以上的不足，以詳盡的傳記形式把讀者帶進了呂碧城的文學世界和精神世界，她的主要詩詞則按創作的背景被直接穿插進了傳記之內。有了這些時代和人事背景，對作品的理解就更全面而生動了。盡管從文學深度而言，王著略遜于劉的版本。但這是一本可信的真實傳記，而不是近年來那些時髦而讓人難以置信的傳記小說。 從呂碧城豐富多彩的人生經歷中，傳記還為我們鉤沉出豐富的清末民初眾多文化名人的遺蹤。在中外文化史里面，常常會出現一些焦點式人物，從他（她）們身上可以折射出許多文化名人的軌跡。譬如十九世紀中葉法國著名歌唱家寶琳?維亞爾多（Pauline Viardot，1821–1910）就是這樣一個典型。寶琳?維亞爾多就是喬治?桑的代表作《康素愛羅》（Consuelo）女主人公的原型；屠格涅夫追隨其一生，蕭邦是其密友，福樓拜等眾多大文豪圍著她團團轉；許多大作曲家如柏遼茲、圣桑、古諾和梅耶貝爾等同她關系密切；她同克拉拉?舒曼保持著友誼；勃拉姆斯還請她為自己的《女低音狂想曲》（Alto Rhapsody）在耶拿（Jena）作了首演；等等。無獨有偶，呂碧城的前半生就很像是二十世紀初中國上層文化圈里的“維亞爾多”。 呂碧城祖籍徽州旌德，幾代書香門第；出生時父親呂鳳歧正值山西學政任上，是省內最高的科舉行政長官，為官清廉，思想維新。四姊妹從小受到精心培養，有系統而扎實的國學根底，且都聰慧過人；特別是三女呂碧城，五歲能詩詞，七歲能書畫。四姊妹有著幸福而充實的童年。然而天有不測風云，呂碧城十二歲時父親的猝逝和意想不到的家難，讓她們孤兒寡母一下子陷入了困境，不得不寄人籬下。這跌宕起伏的人生遭遇讓她刻骨銘心。但造化似乎不想埋沒這樣一個天才，就在二十歲那年她從塘沽貿然出走天津，卻窮途遇貴人，為當時大公報的總經理英斂之（著名藝術家英若誠的祖父）所賞識，成為該報的主筆?！疤焐也疟赜杏谩?，其名聲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呂碧城給筆者第一個印象，是清末民初最有才華的一位女才子。造物主不但賦予她才，還慷慨地賦予了她雍容華貴的美麗風采，這兩者結合起來造就了一代傾國傾城的大手筆；在二十世紀初的一二十年間，文壇、女界以至整個社交界，可謂是“絳帷獨擁人爭羨，到處咸推呂碧城?！?。當時匯聚北洋津門的眾多名宿幕僚，無不以能夠同呂氏唱酬對答為榮。學界盟主梁啟超、嚴復等也對她贊賞不已。特別是嚴復，對她的影響更大，大大地擴展了呂氏在思想和哲學方面的見識和境界。當時來自各地、特別是京津一帶要造訪呂碧城的名士不計其數，其中有一位著名的女豪杰也慕名專程從北京趕到天津同她會晤并同榻共寢一宵，她就是秋瑾。她們有著共同的志向，但也有分歧：秋瑾主張武裝革命，呂碧城則反對暴力。 呂碧城倡導女子平權不遺余力。清末著名女才子、慈禧詩詞書畫的筆桿子樊素筠晚年同她成了忘年之交，并贈詩嘆曰：“雄辯高談驚四筵，娥眉崛起一平權。會當屈蠖同生日，我愿晚生五十年?！睂问系馁澷p和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詞的創作也稱之為填詞，其格律之嚴高于詩，被渲染得很難。晚清許多詞壇宿耆們所填出來的詞，按況周頤的所謂“拙、重、大”的原則，讀起來早已經沒有了“納蘭詞”那樣的逸興和韻味。然而呂碧城的詞卻是那樣自然，一氣呵成，毫無填格子的迂腐氣。這也許就是天賦了。和做文章不同的是，詩和詞除了深厚的國學根底外，還要天賦；否則實在是無法解釋為何呂氏四姊妹里有竟三個都是詩和詞的高手，當然這三小姐呂碧城又是高手中的高手了。不妨管中窺豹，略舉一二。當她還是十五歲的小姑娘，就寫下這樣一首《踏莎行》： 水繞孤村，樹明殘照，荒涼故道秋風早。今宵何處駐征鞍？一鞭遙指青山小。 漠漠長空，離離衰草，欲黃重綠情難了。韶華有限恨無窮，人生暗向愁中老。 小小年紀，竟有點稼軒晚年的風采了。十七歲時她信手填成一首《清平樂》： 冷紅吟遍，夢繞芙蓉苑。銀漢懨懨清更淺，風動云華微卷。 水邊處處珠簾，明月時按歌弦。不是一聲孤雁，秋聲哪到人間！ 清末著名詩人樊增祥覺得這樣的詞竟有點兒李后主的韻味了。她幾乎隨時都可以揮灑出連連佳句，就像莫扎特隨時都可以即興出優美的旋律一樣。當然以上的《踏莎行》、《清平樂》不過是小試牛刀罷了，她以后大量的詩詞則遠為爐火純青，從必然王國進入了自由王國。唐代張繼就憑一首《楓橋夜泊》流芳百世。不是說得夸張，就憑她的兩首《祝英臺近》，呂碧城就足以在文學史上不朽，這里不妨錄其中一首： 縋銀瓶，牽玉井，秋思黯梧苑。蘸淥搴芳，夢墮楚天遠。 最憐娥月含顰，一般消瘦，又別后、依依重見。 　　倦凝眄，可奈病葉驚霜，紅蘭泣騷畹？滯粉黏香，繡屧悄尋遍。 　　小欄人影凄迷，和煙和霧，更化作、一庭幽怨。 其次值得一提的是，呂碧城完全不是守在閨閣里玩弄文字游戲的詩人，其可貴之處在于她常懷一顆憂國憂民的心。針對當時動蕩的局勢，變幻的風云，她寫出了一篇篇激勵人心的文章和詩詞。她可以說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為女子人身和思想解放搖旗吶喊的啟蒙先驅；而這些內容也大量地出現在她的作品里。當年以她為主筆的《大公報》也因此成為清末婦女解放的喉舌和旗幟，影響并帶動了全國。這就是呂碧城的詞和歷代以一個“愁”字為中心的詞的又一個大區別，她把詞當作了爭取婦女解放的武器。 呂碧城不僅僅是一位杰出的文學家，也是中國最早的女教育家之一，她是中國第一所北洋女子師范學堂的校長。這個校長的來頭也不小，是當時的北洋大臣袁世凱親自委任的。 袁世凱任大總統時期，曾邀請呂碧城為總統秘書；但官場的腐敗，政局的變幻，使得她退出了政治舞臺。她不滿足自己的成就，早就有了自費出國留學的打算，她要向歐美學習。為了籌備足夠的經濟實力，1915年她南下上海涉足洋場，憑借好友袁克文等人在上海的實力地位，她的投資獲得了豐厚的回報，為出國計劃打下了穩固的經濟基礎。1920年，三十七歲的她終于如愿以償，到紐約哥倫比亞大學深造了兩年。兩年后她回到中國，一切讓她失望，詩人決心再度出離。1926年，她去了歐洲。 還值得一提的是，呂碧城那深厚的國學根底加上長時期在美國、歐洲的深造和歷練，使得她成為中國文化史上難能可貴的“中西合璧”。只可惜當時國內那偏向于激進、且爭論不休的文化界，早已讓她心灰意冷；本來，她對中國新文化的貢獻會是無可估量的。這是筆者的感嘆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