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墨林（1940-- ），筆名墨林。江蘇宜興人。1960年畢業于無錫師專中文科，歷任無錫師專中文科教師，無錫勝利門中學及廣瑞中學語文教師、教研組長。1960年開始發表作品，調離教育崗位后，成為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電視家協會會員，江蘇省電視家協會理事，無錫市電影電視家協會常務副主席。曾任《銀幕與舞臺》主編，無錫市文聯組聯部主任、創作研究室主任、副秘書長、秘書長。擅長散文、文藝評論。著有散文集《雨花女》、《心燈》，報告文學集《紅梅迎春》、兒童文學集《太湖邊的趣聞》，主編《中學生課外閱讀文選》、《倪瓚畫集》，編輯論文集《論阿炳》。散文《大佛的沉思》入選全日制普通高中語文讀本?！蹲仙疤账嚩堋?、《沙漠里的玫瑰》獲江蘇省報刊優秀作品二等獎。退休后繼續從事散文創作和文藝評論，并在吳文化研究及相關文遺項目的策劃、實施領域作出了顯著成績。本欄目在此首發許墨林校友所撰回憶師專學習生活的長文《校長Ⅰ》】 1958年秋，我收到高校的錄取通知書，拆開一看，頓時眼前一片模糊，揉揉眼睛再看，竟是“無錫師專中文科”！傻在那里半晌，說不出話，眼淚就撲簌簌滾下來。 母親呼我吃飯，不應。她拿起被我扔在桌上的通知書看了看，看我一臉苦澀，不驚，也不同情。 我轉過身來對媽媽說：“不讀了！媽媽，我去找工作?！眿寢尦聊陶f：“書還是要讀，那怕是兩年制，讀得好，讀不好，不在于什么學校，而在于你自己！” 正如外祖父所說：“你母親是個指南針，你不能違拗她?！蔽抑坏梅蠲綄W校報到。 無錫師專為新辦學校，沒有校舍，首屆只招中文、數學專業兩個班，78人。借無錫師范兩個教室上課。教師也未配齊，開始大部分由錫師的老師兼任。到班上一看，只有33位同學，倒有七八位是無錫一中、二中的同學。原先心態不平的我，脫下虛榮的面罩，感到有所依，心氣漸漸平伏下來。 入學初，沒有上正規課。一開始，就是認清形勢聽報告，接下來就是大煉鋼鐵敲礦石，參觀東亭人民公社體驗吃飯不要錢，轉身又是大搞“三化四紅”運動，寫民歌，作壁畫，出黑板報，編油印刊物“百花集”。班上愛好寫詩、繪畫的同學也不少，幾個人湊在一起弄弄，倒也興趣盎然。我那顆冷漠的心逐漸得被集體的溫暖融化了。 同室的劉觀慶和我是上下鋪，兩人都喜歡畫畫，又談得來，師專同學也要作壁畫，兩人一商量，選了鐘樓右手一條長50多米單壁走廊，這里位置好，是師生上課的必走之路。 畫什么？我們覺得老是畫棵大玉米，兩個孩子抱個大南瓜，畝產超千斤、萬斤的太多了，千篇一律，沒意思。我們決定畫人物，畫工農兵飛天。這個想法得到學校的支持。 事實是給自己出了難題：我倆從來沒有畫過這么大的人物畫。怎么辦？“初生牛犢不怕虎”，找了些敦煌壁畫的資料，爬上腳手，拿起畫筆，蘸著廣告色就畫了起來。定位，勾輪廓，填色，全神貫注，一絲不茍。我們特別注意人物飛動的姿勢，腳要向上提升，手要有動感，人物身上飄動的綢帶要輕盈。畫著畫著，手里有了感覺，興趣就上來了…… 我們畫了手拿板手，穿工裝褲的工人，頭戴白帽手托紗錠的紡織女工，畫了高舉豐收稻禾的農村姑娘，科技工作者、子弟兵、教師等等，整整半個月，50多米的長廊全畫滿了。凡是路過長廊的師專、錫師的老師、同學，都要駐足觀看。我們也感到欣慰：我們是師專生，沒給師專丟臉；心里也有觸動，我們只要肯學習，肯發掘身上的潛能，只要認真，就沒有做不成的事！ 就在這時，我們初次和一位老師邂逅。他身材高大清俊，水灰色的中山裝，黑布鞋，頭上一頂八角藍布帽，兩手叉在胸前，靜靜地站在走廊里觀看壁畫。秋天西斜的陽光照著他的側身，顯得溫和、莊重。就像家里的長輩在檢查我們的作業，他左右巡視，又退后兩步看，看得出他有些得意，但放在心里，不表揚。 不敢驚動，更不敢發話，我倆遠遠地站在一邊，等他。 約摸有一刻鐘，他才轉身離開，看見我們站在走廊盡頭，微笑著點點頭。他是那位老師？從來沒有給我們上過課，后來，才知道他就是我們師專的常務副校長，暫時還兼任無錫師范校長的薛宏昌。 1959年春，無錫師專遷至梅園原神學院舊址（師專遷址梅園時所征用的舊時房地產，除鄭氏花園洋房外，還有西側徐氏、蔣氏兩處大宅，以及徐、蔣兩宅間的桑地，總面積在6000平米以上），我們在梅園西面一公里處的太湖之畔，開始用自己的雙手，參與師專新校區的勞動，心里感到激動。校址正貼近著太湖。不久的將來我們將擁有自己嶄新的課堂、會議室、圖書館，還會有設施齊全的運動場，翠竹成蔭、桃紅柳綠的校園，無疑是學子讀書的天堂。這就是我們一代當時的夢想。 工地早已開工，一幢紅磚水泥大樓已初步建成，但還有若干收尾工程項目和行道鋪設，需要我們當輔助工。同學們排隊運水泥、石子、磚瓦。駐錫部隊的解放軍，出動軍用卡車支援我們，拉水泥鋼筋，運磚瓦木材，什么臟活、重活，戰士們都搶著干。師生擰成一股繩，社會都在盼師專，國家要發展，人才是根本，師專是教師的搖籃。朦朧中，我感到人生有了定位，我的未來，就是一個眾人期盼的好老師。 就在建校的隊伍中，我見到了薛宏昌校長，他和我們一樣卷起褲腿，一件破舊的灰布襯衫，一磚一瓦，從他筋骨爆突的大手上傳遞過去。隊伍中還有江振華老師、楊兆昆等老師、陳樂平老師等，汗流在一起，吃飯在一個鍋里，我們共筑一個家，甘苦心相知，還有什么可怨艾，可牢騷的？ 乍暖乍寒的二月天，凍雨侵骨，為我們搞運輸的解放軍戰士受了風寒，咳嗽不止。我們幾位出黑板報的同學劉觀慶、賈鑫庚一商量，由我連夜借自行車到城里買梨慰問解放軍。梅園到城里30余里，一路漆黑，風聲囂耳，加上車子老舊，經常脫練，踏起來費勁，不知是哪來的勇氣，一心要趕路，唯恐水果店關門，撲個空。一去一回整整三個多小時，大汗淋漓回到宿舍，已經過了熄燈時間了，同學見我回到家，大家都高興。 第二天，賈鑫庚就寫了篇《飛車買梨慰問解放軍》的小稿，登在黑板報上?？戳诉@篇稿子，我都臉上發燒。 一面勞動，一面老師堅持給我們上課，晚上還要自修或到小圖書室看書。生活清苦，節奏緊張，但又不乏有集體生活相互激勵的溫暖。 世人常說“人生識字糊涂始”，老來回顧師專求學那段經歷，忽然覺悟那應是“人生讀書歷練始”，薛校長、眾多的老師，以無聲的“以身作則”帶領我們去磨練一番，知甘識苦方成人！應該說，師專培養的學生幾乎沒有幾個公子哥兒，我們都在這關鍵節點上開始醒悟，一切都要腳踏實地去學、去干！ 接著就來了天寒地凍的三年苦寒，是天災還是人禍？我們沒有議論，也沒有逃離散伙，只是想著“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那個美好的夢，咬緊牙關堅持著。 我們都是十八九歲的小青年，吃飯都是狼吞虎咽，正是發身的時候，面對著寒冷饑餓的考驗，在蒼白浮腫的臉上找不到一絲愁容，嘴上也沒有一句牢騷，不缺課，不賴床，學校廣播一響，還踏上去太湖飯店的公路跑步鍛練。 我們關心的是家國的大事。這個時候，令我們興奮的事不斷從廣播中傳來，中國乒乓隊首次在世界乒乓賽上奪得男子團體冠軍，我們圍著收音機聆聽莊則棟、李富榮、徐寅生、張燮林，大戰日本隊荻村、木村、星野的精彩直播。當徐寅生以12大板的搏殺壓倒星野的兇狠，我們站立歡呼，第一次感覺到什么叫“中國人揚眉吐氣”。什么寒冷、饑餓，統統甩到太平洋里去！我們敲筷拍桌鼓掌歡呼，有同學領頭唱起了《國歌》：“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筑成我們新的長城……”這是在困苦壓抑中的釋放，這是為祖國感到驕傲的自信自強！ 回頭一看，薛校長站在餐廳門口，靜聽著這噴發血色陽光的歌聲，突然發現他凹陷的眼珠上淚光閃爍。我明白了，我們是他帶領的學子??！從歌聲中他看到了希望。薛校長帶頭鼓掌，同學們報以更熱烈的掌聲。 校長瘦了，他壓力重喔，這時師專又招了中文、數學、理化，三個班的學生，無錫體專也併入了師專。全校師生已經有三百多人。不僅要讓師生安祥度過這艱難的歲月，還要把大家擰成一股繩，培養出一批合格的師資人才。他像捧著一塊沉重的璞玉，行走在三九嚴寒的薄冰上。 老天是有意讓我們這批生在特殊年代的人“勞其筋骨，苦其心志，餓其體膚”，使其成人?？嗪?，就像三九的彤云一重重壓在頭上，糧食減少了，蔬菜也斷了供應，“三月不知肉味”更不堪去想，我們開始喝醬油湯、嚼糠餅充饑。許多老師同學腿上、臉部、身上都開始浮腫，嚴重的連走路都要扶著墻。這樣的磨難，誰也沒有料到。 校長更是咬緊牙關應對。他天天到總務處開會，和食堂的師傅商量，怎么和大家一起安渡難關。他親自盤點糧倉、查看伙食賬目，立下規矩，不準克扣師生的一點糧油，不準任何一個工作人員多吃多占，同時發動大家要動腦筋，找線索，盡可能找到能充饑的野菜野果。星期天，他也帶頭和師生一起到田里去挖馬蘭、薺菜、馬齒莧，可是能吃的又有多少呢？校長心中的焦慮和愁思，是難以想像的。 朔風如刀，夜凍浸骨，睡在被窩里，就像是躺在冰板上，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晚上的二兩稀飯，敵不住長夜的困圍，憋不住尿急，只得披著舊棉大衣，抖抖索索到放在門口的糞桶邊去方便。出門就是一個激泠，風聲就像曠野上的狼群在奔逐、嘶咬、凄嚎。害怕，轉身裹著棉大衣就走。就在抬頭的一瞬間，突然發現校門口那幢小樓的閣樓上還亮著燈光，燈下有個人影，他是誰呢？已經是深夜了，他怎么還沒有睡？人影站起來了，瘦削而高長的身材，是他，是薛校長！我聽說，校長住在小閣樓上，他在讀書，還是在思考問題？不知道。我駐足看了一兩分鐘，只覺得那寒夜里的燈光，汩汩地流向我的心胸，又似一雙溫暖的大手，把我從寒冷中攙扶起來，仿佛對我說：“睡吧，明天還要上課！”自此以后，那盞長夜里明燈，那種無言的教誨，深深地深深地銘刻在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