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許墨林，無錫師專1960屆中文科校友。留母校任教，師專撤編后當中學教師多年。后成著名作家、文藝評論家及吳文化研究學者。其簡歷及主要專業成就，請見《校 長(1）》）。 實習和畢業論文考試結束，我們就面臨就業分配。我和劉觀慶又接到一項任務，要在新校舍內搞一次師專創辦兩周年的成果展覽。這既是對在校師生艱苦創業的一次回顧，對師專的后繼者有說服力的激勵，又是對師專辦學理念的宣傳。 這項工作由教務處負責?；貞浧饋?，內容有“勞動建?！?、“校園生活”、“教學成果”、“師專未來”等幾個方面。事事親歷其間，深有體會的我和劉觀慶當然是全身心的投入。 辦展苦的是缺乏圖片資料，我們就動手自己畫；沒有展板，就直接用白報紙上墻；文字，就用毛筆一個字一個字書寫。 記得最讓我們高興的是，喜訊傳來，由師專團委、學生會組織、主要由學生自編自導自演的大型舞蹈“慶豐收”（師專設有“思想、學習、勞動三豐收”個人和集體的獎項），在全省首屆大學生文藝會演上獲得一等獎，帶回來一面大錦旗和許多照片，頓時讓展室大放光彩。 在此以前，我們參加無錫市大專院校首屆文藝會演，《慶豐收》獲得了唯一的一等獎。當時，無錫已有11所高等院校，除了無錫輕工業學院，還有師專、紡專、醫專、工專、化工?？?、園林?？频刃罗k的大專學校。當師專獲得代表無錫市大專院校去省里會演的資格時，我們的老大哥無錫輕工業學院風格很高，主動提出以他們實力很強的銅管樂隊為我們伴奏，激勵我們在省會演上取得好成績。 在教學成果中，有老師的備課筆記、印發的講義、學生的畢業論文等。師專建立一年后，我們已遷入新校舍上課，內心對師專充滿了希望，也有更多的依戀。我和觀慶就按照規劃的平面圖紙，畫了大幅的立體效果圖，貼在新大樓進門的照壁上，讓每位師生都憧憬師專的未來?？上?，這些帶著青春夢境的珍貴資料，這些曾經的生命輝煌，不久都湮沒在歷史起伏的長河中…… 帶著一份硬簿面的全國高等學校統一頒發的畢業證書，一本無錫師專專門印制贈送給首屆畢業生的《教師手冊》，同學們各奔東西。 我十分珍惜畢業證書，這上面有我唯一的一張20歲時的照片。一臉的清純，不像今天那樣額頭上開滿電車路，臉上罩著絲瓜筋，彈指一瞬55年，此中人生的甜酸苦辣香，五味釀成的好酒，唯有自己品嘗?；剡^頭來，我得感謝師專，感謝我的師長和同學，感謝嚴格要求我的薛校長！ 我留校當了中文科的教師，而且開學就要上漢語習作課。我知道自己是不合格的，等于是三年級的學生要去上一年級的課，而且沒有任何教材，全得自己去摸索。我就利用暑假留在學校讀書、備課。我確定一個宗旨：邊學邊教。我一下買了許多古代和現當代的散文名篇，朗讀、背誦，學習鉆研寫作手法。我想，作為一位習作教師僅會分析講課，自己不動筆，不會寫作，那是空的，僅是紙上談兵；我就逼著自己寫，寫千字散文、隨筆，從那時起我開始在《無錫日報》副刊上發表散文《黿渚聽濤》、《紅葉》、《綠燈》等散文。我也給自己定下規矩，要努力觀察生活，積累生活，找到思想和激情的火苗，只有自己感動的東西才能感動別人，只有自己有了體會，才會使學生有所啟發。 我這樣想，這樣做，行不行，我想找機會去問問薛校長。 就在暑假的一天，一位為住校老師倒馬桶的清潔工（是我的同鄉，我稱她為吳師母）跑來告訴我，薛校長的夫人來了，她帶來一大包洗得干干凈凈的衣服，還有一雙自己做的布鞋，手腳真麻利，待人也和氣。她說：“薛校長已經好幾個月沒回梅村家里了，天也暖了，我來給他送些換洗衣服?！苯又鴧菐熌父袊@一句：“薛校長這個人真好，他把學校當成自己的家，整天忙于工作，暑假里也不回去?！蔽乙惨徽?，說：“他就是以身作則，以校為家的校長。再說，馬上要招新生了，他的事情多，一副擔子不輕??！”我發覺，校長生活中的一個平常的細節竟會在一位清潔工心里產生了反響。 于是我馬上聯想起當年冬天吃飯時的一件小事。 薛校長到食堂里來買飯，總是排在最后一個。一次來晚了，我剛買完飯，論到薛校長，食堂工作人員便把蒸飯的大盤中剩下的碎飯塊擼擼刮刮給校長，嘴里還說：“正好，三兩?！闭谶@時，來了一位理化課的黃老師，他也來打飯，校長立馬叫工作人員把飯給黃老師，自己轉身就走。站在工作人員旁邊的司務長在窗洞口喊：“薛校長，等一等，馬上燒！”，“不用了，我有辦法，不用起火了?！?我站在旁邊，望著他瘦長高大的背影，心里沉重，學生看著自己敬重的校長沒有飯吃，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在這樣的困難的時候，他有什么辦法？！無非是餓一餐。 我戰戰兢兢走上了講臺，不僅要擔任體育科的語文老師，還要上師專中文科的漢語和習作的課，壓力很重。 特別是漢語習作課，我面對的是從無錫師范保送直升到師專的應屆畢業生，他們基礎扎實，寫作水平普遍較高，一般的寫作常識都學過，關鍵是提高立意提煉和選擇題材切入角度的水平，進行語言運用技巧、議論思辨能力等方面的訓練。我把講課的重點放在范文的學習與解剖和臨摹實踐。每講一個問題，我都要大量的資料，說出我的學習心得。 我開習作課，第一位來聽我課的就是薛校長，他自帶一張方凳，在最后一排靠壁而坐。 我又興奮又緊張。我沒有按照一般寫作書上的記敘文、應用文、議論文等老套路上課，直接從選題、立意開始。我認為寫好散文，掌握語言運用的技巧，是寫好一切體裁文章的基礎。選題要從生活感受里尋找，找到一件親身經歷的事，一個印象最深刻的人，一段令你難忘的記憶，這就是寫作的原動力。我記得，我列舉了楊朔的《荔枝蜜》、朱自清的《背影》、吳祖湘的《一輛紡車》和魯迅的《一件小事》作范文，他們怎么從生活中觀察到、感受到令他們感動的題材，又怎么深挖他們所要表達的立意。楊朔是從他在廣東從化溫泉說起，講到荔枝蜜的甜，進而說到荔子開花時，整天辛勤忙碌采花的小蜜蜂，讓你聯想起為生活作出奉獻的勞動人民。他的立意就在“生活的甜蜜就在勤奮創造之中”。作者把陽光下勤忙采蜜的小蜜蜂寫得特別可愛和美麗，寫它閃光的翅膀，嗡嗡的歌唱，使讀者由衷地產生敬意。由物及人，牽動你的感情，作者的目的也就達到了，文筆戛然而止，使你產生回味。緊接著我提了個問題：在朱自清的《背影》中，那一節描寫父親的形像，使你最感動？同學們都搶著回答：是父親矮胖的身子，艱難地從鐵路道軌爬上月臺那個背影最令人感動。我又問：為什么？要想一想，前后作了那些鋪墊？我說，最精彩的細節，也是最感人的細節，請大家在生活中注意觀察。 當我在講這些課時，我發現薛校長在記錄。 連續聽了三課，校長就和我交換意見。 他充分肯定我的想法，要從寫作的實際出發，學和寫結合的更緊密，不能空講理論，也不能不講理論，要在寫的過程中用理論來指導，來理清思路。他特別肯定我談了自己的寫作體會，這很有用。他要我點點滴滴都要記下，有實例、有分析，有寫作體會，將來是一本有實用價值的書。 他對我說，暑假快到了，組織些學生到郊區、到馬山去深入生活，住到農民家里去，可能有更多的長進。 我遵照校長的指點，暑假一開始，就組織何志超、羊銀洪、潘士金等五六位愛好寫作的同學到馬山采風。 整整十天，我們從古竹開始圍著馬山步行一圈，交糧票，睡地鋪，吃住都在農民家里。當時的馬山尚未修筑公路，上馬山也要在城中工運橋乘輪船，整整半天時間才到古竹碼頭。從一個大隊到另一個大隊，都是走田間小路，或翻山越嶺?！皶窈诹似つw煉紅了心”：我們正年輕，就是這樣的感覺，這樣的心情。我們看農民起早摸黑作雙季稻、蒔秧、挑擔攀山路，和農民一起種山芋苗。還到湖邊蘆葦蕩里看他們半人高的竹編魚罩罩魚。白魚、草魚、鯉魚正是產卵季節，蘆葦蕩是天然的巢穴，三斤、五斤的魚經常到手，運氣好，還能罩到小黃鉆。罩魚是項三分力氣七分智慧和魚在水里搏斗的活。有經驗的老農眼尖、手快、蹚水輕，遇到大魚耐得住氣，死摁住罩子和它周旋，讓它的體力消耗殆盡，然后讓它乖乖就縛。蘆葦蕩里不斷水花飛濺，傳來歡聲笑語，那邊問：“草魚還是白魚？多少重？”這邊答：“草魚，十斤出點頭！”“老水怪，今朝夜頭，可以干楊梅酒勒?！薄昂美?，夜頭，你也來，楊梅酒有的是，還是前年仔浸格?！?馬山雖然閉塞，但古風淳厚，人又勤勞好客，看到我們這些師生，相敬如賓。到哪家吃飯，在哪家住宿，各家都爭著要。在那個困難年份馬山有相對的自給自足，但我們都很自覺，他們吃什么，我們就吃什么，從來不去吃過頭。農家大伯、嬸嬸可不倚，三兩米飯總是盛大碗，二兩稀飯總是又厚又干兩碗，“白米飯，菜根香，農家的親情流水長?！鄙畈粌H教會了我們知識，還讓我們懂得感恩。多少年后，我還記起又糯又香的馬山芋頭，也回憶起馬山老人給我們講的抗日戰爭中日寇對馬山人的殘酷屠殺。馬山人配合太湖游擊隊英勇抗擊日本鬼子的故事。我牢記著他的一句話：“我們馬山人是有骨氣的，是芋糯人剛！” 采風結束，不滿一個星期我們就拿出幾十篇習作，詩、散文、隨筆都有，內容充實、想像豐富、真情實感的文字，我們大家都體會到“走出去，勝讀十年書”的意義。 當薛校長拿到我們的習作，他特別高興，把頭上的帽子一脫，用手指搔了搔頭顱上極少的幾根頭發，一臉笑容對我們說：“有體會吧？你們是大學生，大學生讀書，不僅要在課堂里學，還要到社會去實踐，去學習，這一課是少不了的。我祝賀你們開了個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