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許墨林，無錫師專1960屆中文科校友。留母校任教，師專撤編后當中學教師多年。后成著名作家、文藝評論家及吳文化研究學者。其簡歷及主要專業成就，請見《校 長(1）》）。 無錫師專辦學整整四年，已初具規模，且有進一步發展的氣象。但1962年夏，按國家政策，突然撤銷調整。我們帶著依依不舍的心情離開了母校。當我卷起鋪蓋，告別師長，告別尊敬的薛校長，踏上公交車時，眼淚奪眶而出。我再一次回眸那座長夜里亮著燈光的小閣樓…… 燈光閃爍中，又浮現了一種情景。 我在食堂對面樓下的廂房里布置小會議室，作為教師商量事情、接待家長、來賓之用。設施簡陋，兩張長桌，幾張方凳，余下的就是兩扇窗戶和白淌淌粉墻。 我就動手用毛筆寫了幾幅毛主席的詩詞，自己裝裱，貼在墻上。 正對南面的墻上，我想，最好掛一幅展示毛主席偉大形像的畫。此時，我正巧在城中買到一張石魯所作的《轉戰陜北》的畫片，毛主席站在黃土峻嶺上，胸有成竹，雄視天下氣魄，使我激動不已。受其啟發，有了沖動，我也想畫一幅毛主席帶領千軍萬馬東渡黃河，進軍華北，直逼平津的壯闊場面。 當然，這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的嘗試。我一個人陶醉在自己的構想中，用廣告色勾著草圖。正要去換面盆里的水，突然發現身后站著一個人，一看，竟是薛校長！我有些慌，感到失禮了。薛校長一臉和藹，手拍我的肩膀：“坐，坐，坐！我在看你畫?！蔽裔屓?，連忙把我的想法向校長匯報，請校長指點。 薛校長一面聽一面思索，說：“你的想法不錯，主題內容都好。東面是黃河，要在主席目光所及處，波濤洶涌的黃河上，畫幾只軍民奮渡的船和筏子，山腳下添一隊行軍的騾馬。不能只有主席一個人站在山頭上，要把場景畫出來?！?校長一語中的，不僅豐富了視覺內涵，而且深化了主題。校長的關愛，體現在幫學生出點子，鼓勵學生實現自己的追求。 教了一年的漢語習作，師專就沒有課了，我想正好利用這個機會出去進修，便向學校打了報告。 過了一段時間，薛校長找我談話，同意我的要求，到南京師范學院參加旁聽，但時間不能過長，兩個月左右，因為學校里還有許多工作。我當然喜出望外。在南師院聽課，早出晚歸，鉆圖書館，認真聽朱彤、裴顯生等教授的課，感受確實不一樣，可惜時間太短，好像一個嬰兒沒有喝足母奶就斷奶了，心里激起強烈的求知欲望?；氐綄W校，我向校長匯報了聽課的情況，說了自己的感受。薛校長默不作聲，一臉凝重，半晌才說：“自學，積累知識需要過程，知不足而后進，只要你持恒！我相信你有信心?！? 胡治華，我的同窗好友從南師院進修一年回來了，他隨朱彤先生主修現代文學，回來就開課。我們兩人住一房，桌對桌，床對床，他十分用功，正好是有了討教的兄弟。我們常常交談教學和學術上的問題，從無保留，兩人讀書備課至深夜，其樂融融，猶如手足般的親情。 前年碰頭時，回憶當年在師專同窗共事的情境，歷歷在目，而今卻是白發相對，不約回憶起薛校長，感嘆唏噓，已是多年作古之人，由衷感恩之心，把我們的懷戀拉得很近很濃。他提議：“你應該寫一寫薛校長！我也要寫?！? 此后，我先寫了一首小詩贈他： 讀書何堪談報國， 猶思弘毅在鐘樓。 擁衾寒夜苦吟誦， 你我天明霜白頭。 在自學進修的一年中，學校并沒有讓我空身，先后要我到市機關業余大學、園林技校大專班教課。 按薛校長的意思，“學與教”結合，重實踐，缺什么，補什么，把知識面鋪開，基礎打得更扎實。特別是機關業余大學實用性強，可多講一些寫作。園林技校要結合他們的專業，多講一些園林文化，這樣他們就感興趣了。我正在為學生的對像不同而發愁，這課怎么教？薛校長一點撥，猶如甩給我一把鑰匙，門得自己去開，我心中有數了。 園林技校大專班在梅園東面的橫山上課，安排在星期三上午半天，機關業余大學寫作班每星期六在錫師附小上課，當時尚沒有公交車，需借了自行車上城。兩面奔波，十分辛苦。但意氣風發的我從不誤課，我把講臺看得十分神圣！歷練啊，在風中雨中歷練，苦中自有甜。 這一頁翻過去了，只有自己有了慷慨，有了忠誠，有了無怨無悔，在這一頁上留下值得撫摸的東西，你才知道什么叫珍惜。 師專撤銷了，也說不清當時自己是什么復雜的感情！胡治華去了市教師進修學院任教，而我分配到勝利門初中教課。告別師長，告別同學，告別薛校長，和治華分手時，突然心里涌現“西出陽關無故人”的惆悵，不，應該說一句，我們是師專的第一屆畢業生，各自珍重！ 前程誰知曉， 風沙自己撣。 認準腳下路， 閣樓燈光閃。 考驗、磨難接踵而來。 散漫成性的勝利門初二學生大鬧課堂我經歷了，廣瑞中學高二學生文革中揪“牛鬼蛇神”、斗“資產階級教育路線黑爪牙”我首當其沖。 1979年我到市文聯工作，在反擊“資產階級右傾翻案風”的運動中，因我主編的《沙龍》發了張賢亮在上海書市上的一次講話，我也受到審查。如果不是風向較快逆轉，我就永世不得翻身。我搞得暈頭轉向，不知道以后的路該怎么走？ 每逢關鍵時刻，腦際總是出現薛校長的身影，痛定思痛，一切淡去。我還是要堅守自己道德的底線，努力加強自身的修養，做一個善良正直的人，不放棄對文化藝術的熱愛，為國家人民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 離開師專多年，我對母校無錫師專仍有一種血脈相連的懷念。每當陪客人去梅園，或乘車路過梅園，我總是站在天心臺上佇足眺望老校舍小樓上的閣樓，或是對太湖邊上那幢紅樓投以深情的一瞥，雖然物是人非，但那里似乎還留著我們的氣息。薛校長早就調回錫師任書記兼校長，但我一直沒有去看過他，盡是忙著文聯的工作。 1996年4月下旬某日，我突然接到胡治華的電話，說是薛校長病重，住在二院，希望我前去探望。我連忙放下手里的活，買了點水果趕去二院。我全身被一種不祥之兆所籠罩，心里有說不出的愧疚：這些年我怎么一次也沒有去看他？ 我跌跌沖沖找到病區后面的一座木樓，光線很暗，沒開燈，他一個人躺在病床上，旁邊沒有人陪伴，顯得有些凄涼。我不敢驚動他，站在門口輕輕地叫了一聲薛校長。他聽見了，連忙開燈。不太亮的燈光下，校長已消瘦脫形。我感到情況的嚴重，但又裝不出強顏帶笑。 他見我來了，馬上招手：“許墨林，進來，進來！”聲音很低。我不敢問他的病情，也找不出一句安慰他的話，只是坐在他的床邊。 “相知無言情更深”。他倒是十分鎮靜、從容，盯住我看了一回，臉上泛起血色，帶著笑容說：“你是我牽掛的學生，工作得不錯，也很努力，我聽魏祖成講過。我很注意你發表的文章，每篇都讀。你已經形成自己的風格，要堅持寫下去?！甭牭叫ｉL的肯定，我臉陡然發燙：“我哪有什么風格，只是隨便寫寫，校長過獎了！”“哎，要有信心，做什么事貴在堅持。師專的學生都是上進的，這也是我一生最大的安慰……” 我又是語塞，眼眶濕了，背過身去。他懂得我的感情，說：“堅強一點，一個人一生不會沒有挫折，你也遇到不少麻煩事，不能氣餒，要跌倒了爬起來朝前走。不用怕?！?正當談到話頭上，護士進來掛水了，我只得和校長告別，臨走說了一句：“薛校長，你需要什么盡管吩咐?！薄安挥昧?，你來看我，我很高興?！毕氩坏竭@次探望，我和薛校長竟會是永別！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輝”，如今，只落得老淚縱橫…… 2015-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