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于:2015-02-05 上午 /閱讀:1007 /評論:5
許平生這個姓氏,首先是從書刊上得知的。五十多年前,無錫語文教育界最出名的是姚載熙老師,一來他是市教研室的語文教研員,好比全市語文教師的頭塊牌子,二來是他出了書。不光能“述”還能著作,不簡單,尤其在當時。懷著對有學問人的欽敬,我在校圖書室找到了這本專著: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怎樣學習寫作》,裝幀很樸素,細看封面,著者姚載熙的大名前,還有一個陌生姓氏:許平生。真是不留心不在意,一上心就注意,從此發現《江蘇教育》等刊物上幾乎經常載有許平生的署名文章,有的是與馬瑩伯合寫的,而馬瑩伯則是江蘇黨內四大才子之一、省教育廳廳長吳天石的合作者,一起寫過有關我國古代學者治學精神和治學方法的論著,在學界甚有影響的??磥?,許平生是江蘇文教一介名流無疑,其名士之風可以想見,或是衣冠楚楚,風度翩翩,或是俠骨柔腸,任性使氣,等等。 誰知到了1971年秋冬,在無錫五?七干校遇見的許平生,根本不是這類模樣,不由我擦擦眼睛,定睛瞧去,眼前清清楚楚,分明一個老農:膚色黧黑,滿臉風霜,兩手骨節粗大,掌心布滿老繭,糙如樹皮,與之握手令我微感不適。 許平生竟是他?“我是許平生,老許?!钡赖氐臒o錫東鄉口聲,梅村土話。見我無語,默默注視他老棉襖腰間束的一根稻草繩,便解釋說,野田爿里寒氣重。又說,防感冒,保暖頭要緊。要不我給你也搓一根,試試靈不靈。 啊,古道熱腸,我總算找到了一點與我想象中的許平生較為契合的微弱證據。眼前這大活人,的確是許平生本人,是我需要打破心造幻影直面體認的真人許平生! 干校里,農活多,勞動證明老許確是蒔弄莊稼的老把式。 我與老許一個班。大田里割稻,我揮鐮成風,遙遙領先,然而只幾支煙工夫,老許就趕了上來,他好像越割越快,不一會就把我甩得老遠;而我自感越來越慢,氣喘如牛,不由時時直直身子,伸伸懶腰,前后望望,這一壟稻子大約給我割倒了小半,還有大半豎在微風里搖頭晃腦,似在嘲笑我的血氣之勇,虎頭蛇尾。而老許,早不見了影子,又幾支煙工夫,只聽得嚓嚓的割稻聲迎面傳來,原來他在幫我,從我這壟的那一頭下鐮,與我相向而作,不一會兒就跟我“會師”了。 我慚愧,又不甘,向他討教“訣竅”。他笑笑說,你呀,還是城里書生。一鼓作氣是好的,可惜再而衰,三而竭。鄉下老話“篤悠悠,二石九;急吼吼,三石虧一斗?!崩限r干活不急不歇,看似慢,實際不慢的。又說,田里生活,講究長力,要有長性。這時際,在我眼里,老許完全是個田頭哲學家。 后來,哲學家到了運稻船上,點篙離岸,他搖櫓,要我扭繃。開始,我手忙腳亂,肢體僵直,不是幫忙而是添亂了。于是,他教我臂力、步法、身姿三者如何協調,與他如何配合,稍有進步即肯定嘉許,最后說,好,就這么一推一背,櫓作用于水,船就前行了。我想,不愧為哲學家,處處講辯證法。 跟著老許,一起開過河,修過渠,搭建豬舍,播種小麥油菜,從他那里學到不少本領,同時也驗證了我假想的“角色設定”何其荒唐,初步見識了他的耕讀本色。 老許根在農村,梅村鄉下老母妻兒俱在。 建國初期,老許在無錫市女中任教(與姚載熙先后同事),吳文治先生正在中國人民大學籌組中文專業,多方羅致醇儒充任師資,力邀老許赴任,條件十分優越:三年可以不開課,自行研究,作開課之準備。其時,老許肺病咯血,更主要的是家有高堂,八旬有余,風燭殘年,朝不慮夕。老許事母至孝,不忍遠游,于是作書致歉,深表謝忱。后來,坊間傳云是其一位同事兼朋友代他應聘的,那真是如魚得水,化而為龍,所謂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了。當然,機遇只是客觀因素,青睞是給有準備人的。 大概老母仙逝后,老許去了省教育廳,負責教材教參編審方面的工作。此次進干校,老許的身份是無錫市十中的革委會副主任,即副校長。這前后十多年,其妻兒老小始終是農村戶口,農忙時節,老許是必得下田作業的。 我們所在的馬山干校,第一、二期學員是所謂舊市委、舊市府的機關干部,好兩年了不得畢業。我和老許等屬于第三期,雖說是“在職干部”,多為當權者所不悅而被擠入干校,“勞動懲罰”的。我倒覺得,吃飽了干活,干累了睡覺,這日子無憂無慮,挺逍遙自在的。所以,中途調我到連部當文書,又要寫寫弄弄的時候,很不樂意。為這破筆桿子,苦還沒吃夠哇?!事實上在捏慣了鋤頭鐵鈀柄的手里,那筆很不聽話,真正是“小小筆桿千鈞重”。然而連隊指導員是我教育系統革委會的頂頭上司,沒法子,撓頭歸撓頭,該整個什么材料還得給他搗鼓。 老許見我情緒不佳,做我工作說,你我工農子弟,栽培到能夠搦搦筆頭,也算一技之長,丟掉可惜。不說有負黨和國家的培養,也愧對胼手胝足茹苦含辛的先人??!我老許,也許未能光宗耀祖,快慰平生,只是平平一生,但是總想盡其所能做點有意義的事吧,至少不能辱沒先人,俯仰可對天地,不枉此生。你說呢,共勉吧。老許的話,令我面紅耳赤,心悅誠服。 干校業余生活比較單調枯燥,然而一到晚間,馬山羊角嘴半坡上老許他們的營房里經常傳出歡樂的笑聲。當時正開挖錫馬運河,凌晨四點吹哨起床,熹微星光下急行軍,五點前趕到六七里開外的河工段,入晚挑燈夜戰,九點收工回營,一路唱著“日落西山紅霞飛”,其實盡是黑燈瞎火,七跌八沖了。整整十六小時,摸爬滾打在工地。累不死的老九,這么來勁!部隊轉業的指導員,山東漢子,干崩拉脆一個人,當即下令要我小跑步過去偵察?!皥蟾嬷笇T,是老許在講故事,逗得大家笑?!笔裁带B故事,恁地好笑?我正又要小跑步去打探個究竟,指導員大手一揮說,算毬,看他們明早爬得起爬不起! 后來,老班長告訴我,老許故事的主人公是個大隊書記,打成了走資派,可村上革命群眾仍要他管事,他就與造反派頭頭斗智斗勇,堅持抓革命促生產。 老許一天一個小故事,個個故事很好笑。最后,老班長帶點神秘說,老許要寫長篇小說,講故事其實是打腹稿,征求意見,大家七嘴八舌,亂評一通,老許說對他很有幫助呢。 老許一直是搞作品分析、文學研究的,怎么忽的想起搞創作了?為此,我問老許。老許不假思索說,研究的對象,是有了的,已然存在的。研究,好比在大田里收獲,對五谷雜糧加工;創作,從未有到新有,是墾荒是播種,為的多打糧——當然不能是爛秧秕谷——只有研究沒有創作,白米囤里坐吃,山也要空??!他的話常是富有哲理的,這番話辯證不辯證,不能遽下判斷,容我想想再說。 干校第三期終于結業了,學員們各奔前程。不久,我去了西藏,聽說老許慢慢也告老還鄉,天各一方。他的長篇小說最終寫得怎么樣,不得而知,但他農民知識分子的本色,在我印象里至今難以磨滅。 老許,平生,多彩人生,無愧一生。 2015年2月3日
無錫鄉下老話“篤悠悠,二石九;急吼吼,三石虧一斗?!笔钦嬲恼軐W??!自詡哲學家的老人家連這基本道理都拋在腦后,什么大躍進、放衛星,弄得餓死三千多萬(這是中央黨校的數據,相信是有根據的)! 云非
老許(平生)真有孟襄陽的豪氣和雅氣!“江左煙霞,淮南耆舊,寫入殘篇總斷腸!從今后,伴藥爐經卷,自理空王?!保ㄟ@是吳敬梓《儒林外史》壓軸的《沁園春》的結尾。)gy
寫過“名家”寫“雅士”,轉而寫“農民知識分子”,對象不一,筆法跟著變。從文乎文乎,到雅乎雅乎,到充滿無錫鄉土風味的雅俗融合,每位烙有鮮明時代印記的主角,精神氣均躍然紙上,情不自禁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高手,高手!
我在教育工會工作那幾年,接觸過許平生老師,他給我的印象,為人謙虛真直,朋友相見,友善而話不多,顯得有修養城府。我曾經的頂頭領導沈紹祖,與許老師是一女中的同事,一次他介紹說,許教書認真,能說能寫,有學識功底?,F讀了叔言先生的回憶文字,使我們看到,我們面前是一位捧著一棵滾燙的心在做事做人的知識分子,令我肅然起敬。
如聞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