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于:2015-02-23 下午 /閱讀:1102 /評論:12
1974年6月,我們進藏支教,走的川藏公路,出成都,穿邛崍,過雅安,渡瀘定,就到了西藏與四川接壤的的第一個縣城:江達。 其間,二郎山,三千三(百米);折多山,四千三;雀兒山,五千三。汽車在山峰上攔腰劈出的道兒跑,白云在腳下飄,溝壑里一片轟轟嘩嘩冷泉激石的水聲,真叫驚心動魄。膽小的緊閉了眼,沒睡意也權作瞌睡;只有那膽大的,戰兢兢握著座椅的把手,屈著腿透出小半個腦袋隔著窗玻璃往外剛瞟上一眼,驚得叫聲我的嗎哎,咱是在半空中飛哇! 難怪到了昌都,地委書記在歡迎會上樂呵呵地說,估摸在座各位,敢情多數沒坐過飛機,進了西藏高原,不打票,天天坐大飛機噢! 昌都還不是我們的目的地,得坐“大飛機”繼續往前趲。這回有了經驗,覺得坐“大飛機”旅行夠刺激的,一路有說有笑,歌聲瑯瑯,有人竟對著車窗外綿延不斷的雪峰叢林作起寫生來。誰知離開旅程的最后一個宿營地八宿,車子拋了錨。 說是拋錨,倒不是車子出了什么毛病,只因為公路上停著一長串客車、卡車,夾著少量小轎車、吉普車,誰都一動不動。一打聽,原來是前邊的山體瀉了坡,泥石俱下,塞住了公路,盡管道班工人已在清障搶修,一時半會肯定是過不去的了。已近黃昏時分,返回昌都的話,不說駕駛員辛苦,這一返一往又得兩天至少一晚一天,實在劃不來。進退維谷,湊熱鬧的肚子開始咕咕叫。護送我們進藏的帶隊干部老崔當即下了指令:情況不明,原地宿營,首先解決肚子問題。 由于在川藏線上連續趕路七八天,從成都帶出來的干糧榨菜臘肉之類早已消耗殆盡,加上在昌都稍事休整時都清楚兩天內即可抵達目的地,個個輕裝上路,哪有貯存的糧草解決肚子問題?幸喜駕駛員趙師傅隨車帶得一袋干面粉,可總不能生吞呀。趙師傅說莫急莫急,辦法還是有的。說話間,就從道班工人那里借來兩把舊鐵鏟,累起石塊支了臨時鍋灶,又著人在草地的坑洼里取了水,遍野里拾了些枯枝落葉,生了火在鐵鏟上烙起面餅來??礃幼?,對付這類情況,他是老經驗了。 趁大伙兒撿柴禾的當兒,老崔要我和他一起到塌方處看看情況,以便決定行止。不去不看還好,去了看了才知真的糟糕。原來這一段公路是緊貼怒江上游的一條支流修筑的,足有五六十米長度的路面已經消失不見,山上下來的泥石流斜面,刀砍斧削一般直劈到江面,黃濁的江水洶涌翻卷,拍擊著兩岸的懸崖峭壁,叫人心上發毛,盡起雞皮疙瘩。老崔嘆口氣,說聲等吧,至少今晚要在車上過夜了。我試著打問一位道班工人,回答是日夜不停干,再快也得五天才能把路搶出來。 這時,已經暮靄四起,山谷里的風涼颼颼的沁人肌膚。忽然,我不經意中一瞥,只見四五十米開外,在那斜斜的直抵江水的立面上,有個墨團沖著我們這邊緩緩移來。是個人,行動很慢,好似拄著一根棍子,一步一步踩穩了才向前挪動,有時斜面上骨碌碌滾下幾塊石頭,卜東卜東掉進江里,把人揪得心慌慌的。漸漸,看清了他的大樣:頭戴皮帽,袒肩穿著羊皮襖,一只袖子緊緊地扎縛在腰間,原來是一位藏族老鄉。不知為什么,他要冒這大的險過這邊來。 老崔無心再看他的驚險表演,長吁一聲說,轉吧,面餅大概烙得差不離了,得把大家的情緒穩住。 就著野火啃嚙無鹽面餅的當兒,那位藏族老鄉居然歷險過來,也攏到了火堆邊,跟人們攀談。他的普通話挺標準,尾音略帶川腔,火光映照下,但見他臉色黑蒼蒼的,只臉型不怎么像藏族兄弟般輪廓分明。原來他是59年平叛時進藏的四川干部,老楊,現任八宿縣委秘書,奉縣委之命來接應我們的。 讓大家跟你爬過去呀?老崔一聽,馬上激烈地大聲反對。老楊前后望望一長串大車小車,不少車燈已經亮了起來,像是夜色中瞪大的迷蒙困惑的眼睛,于是胸有成竹地一笑說,就這么個前不巴村后不靠店的地方,晾到啥時光咧?只要過了那塌方地段,前邊有縣委派來的大車,走上不到一小時,就是八宿,安安頓頓宿營??h委準備了熱菜熱飯歡迎大伙兒哩! 老崔說啥也不同意,前邊就是天堂也不挪窩。不說給攔路虎吃掉,萬一磕磕絆絆有人受了傷,怎么交待?老楊堅持說,我能過來,也就能保證大伙兒安全過去。老崔沒詞了,就說請示請示。老楊焦急起來,說,咋請示呀?無非有個責任問題,絕對不要你老崔擔半點責任,我老楊負責,八宿縣委負責???,趁還有天光,安全過去。大伙聽他這么說,又為前邊的大車和熱騰騰的飯菜、溫暖的宿營地所鼓舞,一個個心動起來,其中本就愛冒一點風險的幾個,包括我,竭力攛掇大伙兒跟著老楊走。 老楊一看時機成熟了,就沉下臉子提要求,反復叮囑膽子要大心要細,服從命令聽指揮,也不管老崔嘟嘟囔囔,整隊出發。 突然,老崔抱住了老楊,死活不讓走。老楊苦笑著,忽然指著我說,這樣吧,我和這位先過去。要是你覺著平安的,我一個個“擺渡”,把人帶過去。說罷,不再聽老崔的嘮叨,毅然返身,領我走向那斜斜的立面。 許多事情,往往在旁人看來有些玄乎,當事者由于情境規定難有別的選擇,也就算得比較稀松平常了。 踩著老楊的腳印,我心底踏實,只是走得稍慢,也就過去了。一到塌方前頭的平地,我頓時放開喉嚨大喊,過來,過來,我已經過來了。也許是山高峽深,“過來,過來”的回響在江水上方的崖壁間不絕震蕩。老楊笑笑,又回轉斜斜的立面。 就這樣,他把大伙兒一個一個引領到了安全地帶。過來的伙伴無不欣欣然面露喜色,有說這回坐大飛機神了,坐到機艙外頭去了的,也有說哪是坐飛機,簡直機翼上掛大閘蟹,懸空八只腳的。 正說得來勁,還是遇上了一點小麻煩,原來是老崔塊頭大,血壓高,一塊石頭滾進了江水,把他震得趴在地上。老楊還有趙師傅,都要把他背起來馱了走,老崔死命不干,定要自己走,腿又軟了,有一段陡坡硬是手腳并用,真的爬了過來。老崔一到,全體一陣歡呼,蜂擁上了大客車,一路歌聲笑聲,直奔八宿。 嗨,好家伙,縣委大門前彩旗獵獵飄揚,餐廳里燈火輝煌,大盤的牛羊肉,大缸的青稞酒,那晚,個個酩酊大醉。老楊豪爽,凡敬他的酒一飲而盡,同時回敬一大碗,還是清醒異常,放開嗓子,給大伙兒唱了一曲又一曲的藏族民歌。 老崔興致也來了,歪歪扭扭邁著軟不拉幾的腿,踅到老楊跟前敬酒,說,不言謝了,都在酒中。 老楊真誠地說,我干,你不必。你恐高,能來西藏,不容易。我敬你!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離開八宿,直奔目的地波密,從此再也沒有見到老楊。然而,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人之一生不乏艱難險阻,雄關如鐵。此時,眼前就會浮現群峰壁立之中一片陡峭的立面上,墨團般的人影水墨畫般暈染開來,似云似煙,充溢心靈,增長我的勇氣和力量。啊,我可敬的向導! (已刊舊作,今番有改) 2015年2月9日
題頭圖:波密一瞥
真的稱得上人生節點一向導!
一番歷險,一筆珍貴的財富。
步步驚心。特別欽佩老楊。
寫得扣人心弦,精彩!“老崔無心再看他的驚險表演,長吁一聲說,轉吧,面餅大概烙得差不離了,得把大家的情緒穩住?!币欢沃械摹稗D吧”乃標準老無錫話,非無錫人不一定懂,故“翻譯”一下,意思是“回去吧”。
“人之一生不乏艱難險阻,雄關如鐵。此時,眼前就會浮現群峰壁立之中一片陡峭的立面上,墨團般的人影水墨畫般暈染開來,似云似煙,充溢心靈,增長我的勇氣和力量。啊,我可敬的向導!”——全文均精彩如斯,實在是高!
本文三分之一的篇幅寫乘車“半空飛行”及遇山體塌方而受堵,騰出三分之二部分寫“墨團”老楊涉險顯影、亮相、交鋒,最終得以從作者開始,逐個逐個地護送進藏全隊成員走出四五十米近乎地雷陣的塌方區:這是何等驚險的場景與經歷??! 作者將四十年前刻骨銘心的往事寫得畢畢清,把老楊的形象畫得實篤篤,最后的點題令人信服而感動。 作者滿懷感恩之心寫人生向導之一的老楊,今日讀者將深深感激公布了這段珍貴記憶的作者。 贊!
“從此再也沒有見到老楊。然而,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笔前?,人生中遇到很多難忘的人,往往難再有相逢的機會。在抗戰八年中,父親遇到過許許多多的“老楊”,卻無緣再相逢。云非
叔言先生不僅文筆不凡,經歷也不凡!老崔這樣的干部,雖是好人,但事事畏畏縮縮。這樣的干部是多數。小而言之,要是那次大家聽他的,不聽老楊的,后果如何?大而言之,這樣的“好干部”去領導一個國家,關鍵時刻,能夠“挽狂瀾于己倒”嗎?可惜是,這樣的“好干部”比比皆是。高云
“人之一生不乏艱難險阻,雄關如鐵?!蓖?,還是進?關鍵在于決擇,還要有點冒險的精神和勇氣。能到邊疆支教,去吃苦,去歷練,離開城市和親人,本身就是無私無畏的奉獻!今天讀他們的進藏回憶錄,頓生敬意,應該向叔言先生等一批有作為有擔當的老師學習!墨林2015-2-24
作者英勇果敢,向導認真負責,敢于擔當,兩者結合,事就能成。支邊不易,吃苦受累,向支邊老師致敬!贊
想不到當年進藏支教,路途這么艱難險阻,若不是親歷者,是難想像的。叔言先生既是親歷者,又是有心人,又有深厚的文字功底,才把事情的經過描摹得如此逼真而淋漓盡致。歷史就是曾經發生的事。讀叔言先生的回憶錄,猶如拿著鏡子讀史,深受教益。1977年,我為進藏支教的干部老師,爭取從40%的加薪名額中給他們一人一級。我說我可不加,他們必須加,這不僅關系個人,而且關系支藏。算是做了點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