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于:2015-02-28 下午 /閱讀:1305 /評論:5
波密縣瑪布水電廠的職工子弟中,有我們的十來個新生,將要入學寄宿。開學準備工作面廣量大,我們幾個進藏支教的老師忙里偷閑,去水電廠家庭訪問。搭的順風車,雖是路況不好不住顛簸,二十多公里也只走了不滿一小時,就到了水電廠所在地瑪布。 瑪布是個深深的峽谷。峽谷盡頭,一道雪白的瀑布從高高的山梁上掛下來,轟然作響,激流飛迸,涌入斜斜長長的木槽,把巨大的木輪沖得旋轉不停,帶動著崖畔廠房里的發電機組嗡嗡運轉。 機房地板下的水流繞個彎,重又歸入湍急的瑪布溪,匯入瑪木河,一直流進帕隆藏布江,注入更遠的然烏湖。 水電廠職工有藏族有漢族,住家就參差錯落地建在瑪布溪兩岸,一色的木屋。滾圓的原木一根根壘起作的墻,門旁掛著一大串一大串紅艷艷的干辣椒,一柱柱一柱柱系攏的老玉米,還有風雞、臘肉、狐皮一類的山貨野味。屋頂是一層木板一層樹皮再一層木板交叉著蓋的,絕不鉆風漏雨,相當保暖,講究一些的人家則要蓋到三層木板兩層樹皮。屋頂也不閑著,擱著削成一片片的新鮮蘋果瓤兒,給初冬的陽光一嗮,空氣里滿是醉人的甜香。 酒不醉,人自醉。我們幾個“老九”,在這小山寨里受到了久違的尊崇和罕有的禮遇。 先是這家家長請,后是那家家長邀,再后來幾乎家家戶戶都要拉這些“毛主席派來的秀才”去作客,往往這邊的青稞酒沒在唇上沾兩口,那邊已經打好了滾熱的酥油茶等著人去喝,大半天穿梭也似轉個不停,轉得喜上眉梢滿心歡悅,好似醍醐灌頂,四肢八骸全身放松,飄飄然做了神仙。 臨行,好客的主人扛著背著一面口袋一面口袋的蘋果干兒,堆在我們面前,一定要讓帶回去。我說,吃飽了,喝足了,謝謝鄉親們,東西就不要帶了。主人們哪里肯依,我感到為難,不知怎辦才好。 水電廠廠長貢布誠懇地說,老師,收下吧,要不大家會不高興的。說著,緊拉著我的手,熱切地道出了瑪布老鄉的心里話:靠了毛主席,咱政治上翻了身,可文化上是個睜眼瞎,就盼著你們這些紅秀才,把咱下一代教得識文斷字,知書明理。咱就指望著有文化的兒孫建設社會主義的新西藏吶! 是呀,就是這話啊。鄉親們異口同聲,紛紛附和說,波密過去沒中學,進中學得北上拉薩南下昌都,多難哪。你們來了,把縣中辦到了家門口,孩子們有福??!蘋果干,不稀罕,小心意。蘋果園就是咱開墾的,今年掛果特多,帶一點回去給旁的老師嘗上幾口,讓大伙兒知道翻身農奴的日子過得像蘋果一樣又香又甜。 蘋果園?在海拔這么高的苦寒地,在僻處一隅的小山寨,竟然奇跡般地出現有蘋果園? 初一新生覃永華特機伶,看出了我們的心思,自告奮勇說,我帶路,目標蘋果園。路不遠,聽我講個小故事,就到了。 他的故事大意如下: 當初栽蘋果,好多人不信,就像不信西天出太陽。貢布廠長就讓自己的老婆也就是卓瑪的阿媽當隊長,帶著家屬干,辛苦了幾年,好不容易第一批果樹掛了果,山上的猴子就下來摘果子了。猴子臉皮厚,樹上的剛攆走,地下的轉悠著又上樹了,調皮的還啃著青果子呸呸地吐,沖人嘿嘿地笑,把大娘們氣得惱得沒法說。還是卓瑪阿媽有辦法,不知從哪找來一張豹子皮,往身上一披學豹子叫,把大猴小猴老猴嚇得屁滾尿流,吱吱亂叫直往山上逃。猴子嘴饞,青肚皮,沒記性,隔三差五還來,卓瑪就學她阿媽的樣兒攆猴兒,一樣靈。有一天,忽的不靈了,猴兒們不怕不跑不說,反倒用拳頭捶她砸她。不對呀,她掀開豹子頭一看,招來一疊連聲哄笑,原來是我們哥兒幾個逗她玩呢。從此,看園護秋多了一幫天神天將。背后,我們管卓瑪阿媽叫豹子阿媽,豹妞兒成了卓瑪不愛聽我們最愛叫的小名兒,她就罵我們弟兄倆覃猴兒。 這時,他弟弟永軍噘起嘴巴說,還說呢,平白無故把我扯進去,我招惹誰了?永華說,說覃猴兒就真是猴兒了?沒腦子! 忽然停下,指著溪澗對面不遠處一帶圍欄說,喏,過澗就是蘋果園。咦,豹妞兒呢,準是給豹子阿媽報信去了。 蘋果園寨門洞開,走近一看,不見果木,倒像到了一處草料場。一垛垛脫了穗的青稞秸稈,由下而上依山就勢沿著緩坡漫向山頭,又像穿甲帶盔的蒙面武士列陣,前后左右層層疊疊,氣勢嚴整。原來,果樹們在盛產以后得到了精心呵護,一一穿上了冬裝。正不知取何路徑漫游一遭,一陣微風吹過,林間似有悄聲細語:睡吧,睡吧,寶寶睡覺覺,醒來春光好……是樹靈的竊竊私語,還是幽谷中的天籟?我正疑惑,永華說,卓瑪阿媽的歌聲,一準是她們來了。 果然,自天而降一般,卓瑪母女不知從哪一簇青稞垛后頭現身,笑瞇瞇地站到了我們面前。 卓瑪的聲音好清脆:老師,這是我阿媽。阿媽雙手平展,跨上一步,躬身低頭作敬獻哈達狀,祝福說,扎西得勒彭松措。卓瑪解釋說,阿媽按照藏族見客的禮節,祝老師們吉祥如意幸福美滿。我趕忙還禮說,阿媽巴珠工康桑(女主人健康長壽)。阿媽笑著稱謝,又帶著歉意說,正在后灣忙活呢,卓瑪催著快走快走,瞧,還是來晚了,不好意思呀。阿媽一身氆氌藏袍,頭上盤著的發辮中鑲嵌著五色絲線,一口漢話卻十分流利,還分明帶著川西北的尾音。卓瑪放下背簍,把一只只又紅又大的蘋果塞到我們手上。阿媽說,西藏蘋果日照長,晝夜溫差大,個兒大甜分足。這是后灣剛摘的晚熟品種,經了霜,更甜更香啦,嘗嘗,嘗嘗。 我的呢?覃永華銳聲叫起來。原來,卓瑪發蘋果,故意把他跳過了。別急,別急,阿媽給你。阿媽撫著永華硬茁茁的板刷頭,對卓瑪使個眼色說,怎么,卓瑪姐姐又欺負我家覃猴兒啦?永華鼻音濃重還帶了點哭腔說,就是嘛!沒說完,先自忍俊不禁笑出了聲,蘋果屑噴了一地。 大伙兒給他逗得大笑,笑聲合著醉人的新鮮蘋果香,在暖冬斜陽下的峽谷里久久回蕩。 (已刊舊作,重新編改) 2015年2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