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園里告別了卓瑪阿媽和眾多老鄉，我們就帶著十來個新生踏上了歸途，走的是孩子們熟悉的一條便捷小道，一路逢高爬坡，落低躍澗，說說講講毫不覺累。 一路上，覃立華和卓瑪好似斗嘴又似斗氣的對話，解開了我剛才的一個疑問。 原來卓瑪的阿媽是羌族，四川阿壩地方人，那里多民族雜居，漢語是主要交際工具，阿媽說起來自然流暢利索了。當年，她隨修筑川藏公路的大隊伍進的西藏，修路修到波密的時候，愛上了縣里的電工，一個高大英俊的藏族小伙子貢布，后來就是卓瑪的爸。 他們就一個獨生女兒，取名卓瑪就是仙女的意思，寵得很，別看她文文靜靜，野起來比小子還野。我才不怕她的野，就喜歡看她撒野。立華說罷，嘻嘻的笑，做著隨時準備逃跑的姿態。 卓瑪說，沒人跟你鬧！轉頭對我說，覃立華、立軍兄弟取的漢名，媽媽是藏族，本地老鄉管這情況叫團結族，其實我也是團結族。立華頑皮，使壞，是表面，聰明能干得很，是他媽媽里里外外的好幫手。他爸爸是烈士，原是瑪布道口的道班班長。有天晚上，大風大雨，他爸估計公路會出險情，想都沒想就披衣起床，提著馬燈摸到道班工房，通知三位值班工友及時轉移。工友得救了，他爸卻被泥石流沖走了，再也沒回來。那地方，有一塊覃國金烈士紀念碑，就是紀念他們爸爸的。就離蘋果園不遠，什么時候帶老師去望望？ 卓瑪一臉崇敬，聲音都顫抖了?；乜匆磺耙缓笞咧鸟倚值?，夕照的光輝把他們勾出一個矯捷勇毅的金紅色疊影。 開學第一周，全校師生參加建校勞動。一個千把人的新建單位，吃喝拉撒睡的事兒必須一樁樁安頓落實好。 以綠葉菜為例，當地有個“三句半”：天上掉不來，市場沒處買，你想吃蔬菜，自己栽。為此，全校師生在校旁帕隆藏布江的河谷地帶，墾出了近三十畝荒地作為蔬菜基地。 說是開荒，就像打鐵。薄薄的表土下，盡是大大小小的卵石，一鎬頭下去，火星四濺，叮叮當當。這叫造田，第一步；第二步，打圍子。不打圍子，不成菜園子。 據說駐軍某部的菜園曾經一夜之間給幾頭牦牛糟蹋得一塌糊涂，其中一頭因為大吃特吃脹死在菜地，最后還是解放軍向人家賠禮賠償了事。原因是，當地的牛羊歷來到處放牧，它死在你菜地里，只能由你負責，誰讓你的菜園子讓它進了去?!所以，打圍子十分關鍵。 怎么打？泥土金貴，哪怕一小撮輕易不敢用，只好用石頭，可一個個圓滾滾的，還沒壘多高就稀里嘩啦散了堆，滿地滾，搞不好還砸腳背。 這時候，來自瑪布蘋果園的孩子們施展出獨特的本領，發揮了大作用。他們個個是壘石的好手，其中永華、永軍兄弟倆尤其了得，滑溜溜的卵石在他們手上好似上了膠，大小錯雜鑲嵌，周遭互駁咬合，高低厚薄勻整，真個是嚴絲合縫，密不透風。一天下來，出現了一條石墻，推一推，紋絲不動。在他們的示范和指點下，全校形成了好幾支打圍子的專業隊。幾天下來，連好溝渠，配上柵欄，這一方方石頭城就成了一畦畦水澆地，儼然菜園模樣了。 開荒開出了癮?，敳枷系暮⒆觽儼l起了墾殖蘋果園的倡議。很快，在緊傍菜園子的山坡上開辟出一個蘋果園。 當栽下第一批樹苗，憩息在高高的野栗樹下的時候，卓瑪情不自禁地唱起了《美麗的西藏，可愛的家鄉》。 嘹亮的歌聲中，伏在坡地上的覃永華仰起腦袋，對我說，老師，要是你們不回去，看著蘋果樹慢慢長大，有多好??！隔了一會，又說，到了收獲季節，我會給你寄去一大箱一大箱蘋果，那時候你不會忘了我們吧。 我由衷地說，哪會呢。波密的山山水水波密的人，特別是瑪布蘋果園團結族你們這些孩子，我永生都不會忘掉。忽一轉念，說，等到收獲，你們已經畢業，離開學校展翅高飛了。不過，前人栽樹后人乘涼，事情都是這樣的。 不料永華一骨碌坐起來，吐掉嘴邊含著的一根草莖，決然說，我不離開波密，我不離開瑪布！我感到突然，也有些不解，就想聽聽他說些什么。 立華說，我喜歡蘋果園。我就愿意看著蘋果種子從土里發芽，慢慢長成一棵小樹，一人高的樹，一棵大大的樹，結了許多許多許多許多的蘋果，最后變成一棵老樹。那時候，我也成了一個老人，像我爸那樣的老人，死了就埋在蘋果樹下，悄悄地變成一棵蘋果樹。 我聽了，只覺得胸間一陣陣悸動，不能平靜，感想無限，為這深情的詩，為這動人的故事，為這美麗的神話。人，要能永遠生活在夢一般溫馨的童真世界中，有多好??！ （已刊舊作，重新編改） 2015年2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