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童年是幸福的： 一九二〇年四月十五日，母親降生于華北平原中部新河縣呂家莊村，一個很不平凡的家庭。據說，她六系的爺爺是晚清時期五年一次的皇榜進士，內閣學士，撐管翰林院；五系的爺爺是晚清最后一次武場科考的武狀元，封至提都（大致相當于現在的衛戌區司令吧）。因此而使僅有幾十戶人家的小村而名聲大震，一直后來流傳多年的玉石的旗桿有兩棵（由皇帝賜給文、武狀元各一顆），也使我的伯父付振倫在其修編的《新河縣志》里大書一筆。直到其父輩一代，雖說在政界無大作為，但其父親以經商為業，在西安市西郊開辦了當時在西安市來說最大的紡紗廠，并同時在西安市飛機場持有40%的股份，且還在許多的商號參股，因而，在西安市商會供職，因此結識了許多軍、政界頭面人物，算得上小有名氣。因此，家中為母親聘得私塾先生，使她自幼受到良好的傳統家庭教育，所以稱得上是出自名門望祖，堪稱大家閨秀。因此，母親的身事就像《紅樓夢》中的四大家族的千金小姐一樣，充滿無限的傳奇色彩，應當說母親的童年榮耀加身，家庭是美滿的、幸福的，集無限佳愛于一身。 一九三七年母尊家命，嫁到距呂家莊村正南僅三里之遠的在當時方園百里很有名氣的城召村付家大門。聽母親說，只所以她嫁到這里，是因為這是一個很大的家族，僅公公一輩就有兄弟十人，且是當地有名的財主，可以說，人丁興旺，家道中興，家業蒸蒸日上，因此，這門婚事也稱得上是門當戶對。 母親的中年是不幸的： 聽她說，出嫁之前，家中用了一年多的時間由其教養很深的母親為她灌輸孔孟思想，教她如何做媳婦，做家計、學規矩、守婦道。嫁到婆家后，失去了往日的嬌貴，做起了大家庭中的小媳婦。按當時的家規，小媳婦的生活起居要和家中的短工（相當于現在的家庭幫工）一樣要求，因而，她也時時感到委屈，時時想到回娘家。但按照當時的家規，小媳婦回娘家的時間、期限都是有定規的：不知當時的規定如何，但在一年的時間里，回娘家的時間只有一兩次，且期限是一定的，不能超過規定的期限，否則，是要受到懲戒的。因而，每每回到娘家后，因做媳婦和做閨女在親情、待遇上的巨大反差而使她每每都要大哭一場。雖然如此，但畢竟是受到過良好的家庭教育，出身于名門，自然大家閨秀的品行還是有的，因此，她也慢慢地習慣了在大家庭中遵守家規，安于婦道的做人做事原則。由于她的聰明、勤快，幾年之后，她也成了所有小媳婦中的嬌嬌者，得到了家人長輩尤其是婆婆、祖婆婆的厚愛。因而在家庭地位上也就越來越高了。 母親一生生育四子四女，生存下來的只有排行第二的次子玉良、排行第七的女兒玉寧及排行第八的玉璪，其他都一一夭折了。五個孩子的夭折使母親悲痛萬分，因而她把全部的愛都傾注到三個兒女身上，也使他（她）們得到了數倍于他人的母愛，以致于后來她的三個兒女在她的關愛、照顧、教育下，雖然他們一生充滿坎坷，但都能堅強地生活下去，并通過自己的努力奮斗使生活的日子逐漸好起來，且慢慢地長于他人。 一九四七年，年僅二十七歲的母親遭受了她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打擊，對她疼愛有加的母親去逝，這無疑對母親來說是晴天霹靂，對她的打擊可想而知，失去母愛，失去精神生活支撐的沉重打擊，使她的精神幾欲崩潰，因而她長病不起，歷經兩個多月的時間，幾經鄉野村醫的治療，隨著時間的磨礪，她的身體才慢慢地好了起來。名門望祖的傳統，良好的家庭教育，非凡生活的磨礪，使她也逐漸地成熟并堅強起來。 一九四九年，全國解放了。次年，開展全國性的土地改革運動，“斗地主、分田地”是當時的主流，運動搞得轟轟烈烈。因當時我的父親在北京學做生意，因此，在老家，一生沒有享受到地主家庭高貴的待遇的母親成了被批斗的對象。整天戴著高高的地主婆子的紙糊的大高帽子，挎著地主婆子的大牌子游街，在農會組織的翻身農民批斗地主富農大會上挨批、挨斗，還要無償地早、晚掃大街，做常人不能做的也不該做的非人活計，母親的精神再次受到沉重的打擊，因此，母親再次感到生活的無助、無奈、無望，而整天以淚洗面。母親本來身材嬌小，體質虛弱，非人的生活，非人的折磨，使她身體更加弱不禁風，因而精神幾欲崩潰，她又一次想到了放棄生活下去，逃避非人的現實生活，但看看她膝下懂事但無助的兒女們，她倘若撒手人寰，他（她）們將何去何從，誰來照料？偉大的母愛，偉大的母子、母女深情，使母親經過無數次的思想斗爭，最終選擇了繼續生活下去，堅持著弄養膝下的兒女，期盼著將來有一天自己能過上他（她）們的好日子。 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無法選擇的出身家庭，雖使母親受到了常人無法忍受的折磨，受盡了世間小人的不平待遇，但母親高貴的品質、善良的人格，寬以待人和藹可親的人品，也得到了許許多多善良好人的幫助、接濟，難以繼日的生活常有許多好人接濟；難以自力耕種的農活常有許多好人幫助；社會無賴的羞辱常有許多正直的人抱打不平；許許多多對她不公正的待遇，也有許多正直無私的人為她吶喊。母親也充分利用她的文化素養教許多上不起學的孩子讀書識字，利用她的一手好針線活幫襯著別人。在我很小的時侯，母親常常提起過這些好人，他們為她做的好事，這些好人的名子常常給我講起，她一是想讓我不要忘記這一切，不要忘記這些好人，將來有機會要回報人家；二是將來要我們做正直善良的好人。但因當時我年歲太小，不能一一準確記起他們。因此，不能了卻母親的心愿，是我最大的遺憾。但我終生秉承母親的人格，做個正直、善良的好人，作為我終生做人的原則，以此告慰九泉之下的母親。在此，也同時對關心照顧過我們的好人表示深深的感謝，愿你們九泉之下有知，是你們使我一家能生存下來，才使我們有了今天的幸福生活。但愿有來生，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 一九五五年、一九五七年僅僅唯一生存下來的姐姐與我相繼出生，我們出生在地主、資本家的無可選擇的家庭，我們出生的年代，恰恰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的經濟困難時期，這也注定了我們的童年不幸，我們的出生也給母親帶來了更大的生活壓力，母親身體虛弱，疾病纏身，但還需帶著我們兄妹三人過活，她整日除田間勞作外，還要操持家務，家里家外一把手。家庭拮據的生活，常常是吃了上頓無下頓，時常是借以繼日。迫于家計，有時母親不得不變賣被共產后剩下的僅有的一點家當，作為生活的添補。雖然如此，母親大家閨秀的遠見卓識，造就孩子成才成為她一生不變的信念，因此，雖然家境貧寒，難以維計，但她堅持讓哥哥、姐姐上學，以求自我生存之路，企盼將來有個好日子，因此，一切的辛苦，一切的痛苦，她一人默默地承受著，就是這樣一位偉大的母親，偉大的母愛，使我們艱難地生存下來。 由于社會制度的變化，父親在外的生意難以維持，因此，不得不棄商回家務農?；氐郊液?，看到家境的變遷，物是人非，一切遠不如從前，一時難以接受殘酷的現實，心灰意冷之情頓生。因此，也和母親產生了隔閡，片面地認為母親持家無方，致使家道敗落，父親的性格變得更加讓母親無法接受，他常常自發無名之火，看誰都不對，因而性格變得越來越古怪，也導致他們倆人矛盾越積越深，一直發展到無法維系家庭生活的地步。父親沒有清楚地認識到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社會發展的大趨勢是造成家道敗弱的主要原因。是父親偏執的認識，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家庭悲劇。 在無可忍受的情況下，母親征得在讀中學的兒子（我的哥哥）的同意，倆人協議離婚。哥哥、姐姐隨父生活，因我年幼，不能離開母親，因此隨母親生活，正是在這個時侯，哥哥一番努力考上北京的一所大學，哥哥上學之后，終不能忘記父母離異之事，尤為掛念小弟跟從他人生活，不能得到很好的照顧，更擔心不能接受良好的教育，因此，無奈之下，哥哥將我帶到北京，他一邊讀書，一邊照料我的生活起居，但終因我年歲太小，無法離開母愛的生活環境，因此，時常得病，因思念母親而不進茶飯，約半年后，萬般無奈，哥哥只好把我送回老家，隨母親生活。 這段顛簸流離的生活雖然使我遭了很多罪受，兒時的我對哥哥這一決定也不能深深理解，也不會理解，總是計掛在心。長大之后，想起這段往事，我慢慢地理解了哥哥的心思、用意，兄對弟的關心、照顧、期盼使我深深得以理解，哥哥對我深深的感情使我終生難忘。哥哥，我一生最崇敬的哥哥，我心目中的偉大的哥哥！ 一九六二年，母親改嫁到南宮縣城西的王家屯，我也隨母親在此定居，雖然家庭經濟生活依然拮據，但因繼父是貧農出身，因此生活的環境似乎好了許多，母親和幼小的我起碼能過上正常人的生活，不受外人欺負。父母婚姻的離異，割舍不了母親對不在自己身邊的兒子、女兒的掛念之情，時時叨念并關注著他（她）們。哥哥遠在北京讀書，只能時常書信來往；姐姐隨父在家生活，但距我們所住的村莊只有一里之遙。因此，姐姐時常在王家屯過活，母親隨時照顧著姐姐的衣食生活，我與姐姐的來往也就頻繁起來，因而姐弟的感情日益加深。這樣安定、平淡的生活使母親身心日漸好了起來。 記得當時我們住的是四合院，是土改時期農會分配的，我們一家三口住西屋，繼父是手藝人，會做木工活，因此經常幫助別人做些家什，也因此贏得了好人緣；北屋是按鄉親輩份我應叫哥哥的李金棟居住，他也是重新組成的家庭，因此家庭成員最多，是一個包括母親及兩男三女共五個孩子共八口人之家，記憶里他好像在村里是個不大的干部，因而在我們的四合院中能起到一定的領導作用，在當時來說他們一家生活條件是較富裕的，他為人厚道，樂于助人；東屋是一個我應該叫大娘的寡居老太太，可能因自己無名子，所以人稱“大寡婦”是一位老實的農家婦女；南屋是按鄉親輩我應叫大伯的苗新起家居住，他們一家有三男一女，共六口人之家，是典型的農村老實本份的人家。不大的雜院里居住著四戶共十九口人，生活的倒也和睦，相安無事。一大群孩子生活在一個不大的院子里，天真無邪地快樂生活著，玩耍著，有時也因一些小事而爭吵，打罵，有時就像一家人一樣，和和睦睦，相互幫助，生活的其樂融融，因而，我們也建立了很深的樸素的感情， 以至到后來，我們都長大成人后，還常?；ビ凶邉?，互相幫襯。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六年。一九六八年，繼父因病去逝，這對我們新組建的家庭是個沉重的打擊，因失去了生活的頂梁柱，而使家庭生活的困窘每況愈下。 我的母親不得不再次承擔起維持家計的全部責任?？梢韵胂?，當時生活處境的艱難，因剛剛到本村生活幾年而人脈關系少得可憐，年僅十二歲的孤兒與寡母，生活的空間自然很小，在村中幾乎是生活在四百多口人家的社會最低層。自然時時受到許許多多不公平的待遇。在我幼小的心靈感觸中是經常受到別人的欺辱，不堪忍受的生活環境，并沒有使我這個流著名門望族、大家之后血脈的后人消沉下去，反而鑄就了我在困境中不畏艱難、不向困難低頭，勇不示弱，自己永遠做強者的剛直不阿的性格。這個時侯母親高貴的人格，善待他人的品質，寬以待人的胸懷，再次贏得了人們的認可與贊同，因而，漸漸建立起了良好的人脈關系，使我們的生活處境也逐漸好了起來。 母親的晚年還算是幸福的： 一九七六年，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了祖國大地的每一個角落，到處洋溢著春天般的溫暖，我們的家人沐浴在春天的陽光里，得到了無比的溫暖，改革開放的新政策使我們的家庭生活發生了巨變，特別是一九七八年，哥哥沉積十年的冤案得到平反昭雪，恢復，并調回原單位工作；我在恢復高考的大潮中如愿以償考上河北趙莊師范，并于一九八〇年分配了工作；姐姐在改革開放的洪流中發揮了自己的聰明才智，在搞好責任田的基礎上做起了小生意，使家庭生活富裕起來，成了村里為數不多的、當時最讓人羨慕的萬元戶；母親，如愿以償地過上了她的兒女們的好日子，膝下兒孫滿堂，她幸福并快樂著，對母親來說，這一切來之不易，但來的自然，這是她應該得到的，應該享受到的…… 遺憾的是由于母親一生辛苦，長年勞累，積勞成疾，于二〇〇〇年一月四日因氣管炎，肺氣腫等多種疾病奪去了她對我們來說最為珍貴的生命，一顆偉大的心臟永遠地停止了跳動…… 母親：在您八十年生命的歷程中，對您來說可能漫長，但對我們來說是如此的短暫，您傳統的美德、高尚的人品、堅韌的性格，一直深深地影響著我們， 母親，我們不能失去您，不能失去生存的支撐…… 母親：我們不能失去您，不能失去偉大的母親，不能失去偉大的母愛，更不能失去生命的源泉…… 母親：不該啊，您不該去了，你應該好好生活下去，盡享晚年人生。永遠陪伴著我們，使我們永遠地享受著做兒女的快樂。 母親：我們沒有辜負您的期望，您一切如愿了，我們生活得很好，特別是從一九九八年到二〇〇一年這四年的時間里，您的五個孫兒、孫女紛紛邁進了理想中的大學校園，受到了更加良好的教育，他（她）們秉承了祖家的傳統，我有理由相信，我們的家族在他（她）們這一代人身上會更加發揚光大。 母親：愿您在下有知，瞑目吧！您永遠、永遠地活在我們心中…… 母親：平凡而偉大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