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于:2015-03-23 上午 /閱讀:2140 /評論:5
往事散記 ——一個共和國同齡人的回憶 □ 耀森 “大躍進” 1958年“大躍進”時,我在小學三年級。那時,社會上宣傳氛圍很濃,村里墻壁上到處是用毛筆寫的標語、民歌,我記得最清的一首民歌是:“祖宗勞動幾千年,每人只有二分田。如今勞動幾十天,勝過祖宗幾千年!”《少年報》上,經常有“放衛星”“打擂臺”的報道,什么“鋼鐵元帥升帳”“糧食畝產過萬斤”等,有一篇報道說廣東某地糧食畝產達到10萬斤。那時的口號是“15年趕上英國”,提倡“大煉鋼鐵”。在我們村的西頭,有一片大的墳地,因長著一棵有三個枝丫的烏臼樹,所以叫“三丫叉墳”。在墳地里,村民用土塊壘起煉鐵爐子,將收集來的廢鐵“煉鋼”,墳地上的大樹被砍了不少。我因在學校里,沒有親眼看到“煉鋼”的過程,但家里的廢鐵、銅圓、銅錢卻大多捐了。那時還提倡“深翻土地”,我在放學時看到村北面的田頭架著卷揚機,用鋼繩拉動犁頭,把泥土翻得有兩尺深,據說這樣可以高產。 那一年,社會上盛傳“跑步進入共產主義”,推行集體食堂,各家的墻壁打通,“吃飯不要錢”,生產隊還搞聚餐。我印象中的一次聚餐是在屋前的場上擺上許多“八仙桌”,食堂里燒好飯菜,有豬肉,但沒有酒,男女老少大家飽餐一頓。但吃到后來,隊里沒有糧食,也沒有錢了,只能憑飯票供應伙食,到年底,還要每戶補交63元伙食費。我經常聽到隔壁的杏仙嬸嬸發牢騷說:“吃飯不要錢,一年63塊錢?!? 挨餓 1959年,進入困難時期,糧食供應緊張,官方稱“三年自然災害”,無錫民間俗稱“吃18斤頭”,西方學者則稱為“三年大饑荒”,其中以1960、1961年最為嚴重。一個月供應18斤米,現在沒有問題,但那時沒有葷食,缺乏油類,所以完全不夠吃。食堂里一天吃三頓粥還不去說,燒飯的人還要撈干的吃掉一些,于是我們打回去的都是熬得稀爛的薄粥。粥打回去后,各家還要把野菜、紅花草這類的東西放到粥里,再加一點面粉攪和,重新燒一下,才能勉強夠一家人吃。每天,我都會跟著母親到村東頭的一片桑田里去挑能吃的野草,一種叫“綿錦頭”,還有一種說不出名稱。吃得多了,舌頭下面經常痙攣。我那時已上五、六年級,上午上了兩節課就餓得吃不消了。放學時,村上的幾個小伙伴就一起到生產隊的地里挖幾個胡蘿卜,揩掉泥就啃,隊長好像也沒有怎么來管。宋朝程頤、朱熹老夫子大概沒有挨過餓,要是讓他們餓上3天,就不會輕飄飄地說“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那樣的話了。 那幾年,村里餓死了好幾個人。有一個小伙子外號叫“大團子”,活活餓死了。我奶奶是個瞎子,原來比較胖,但那時也瘦了。她經常坐在一張“繩叉”(用稻草繩系成凳面的小凳)上,因天天喝稀粥而患了遺尿癥,往往一站起來,繩叉上就濕漉漉的。后來,她也熬不過而去世了。我也餓得皮包骨頭,每天夜里睡在床上,能用手摸到肚里的腸子。胃里還經常泛酸水,一股股地沖到嘴里。有一天,我站在門口,陽光很好,我突然覺得臉發燒,用手一摸,臉上好像胖了起來,我知道這是患了浮腫病。那時這種病很普遍。治療這種病的“營養品”是糠,可米糠有錢也難買,更何況我們沒有錢。記得有一天,一只大老鼠在我家房梁上慢慢地爬行,爬了幾步便跌了下來,不動了,原來是餓得沒了力氣。母親把它剝了皮,洗干凈,做成了一道美餐。再后來,父親也因缺乏營養而患病去世,還不到60歲。 關于三年困難時期全國餓死了多少人,現在還沒有權威的統計數據。黨史的說法是1960年人口減少1000萬,避開了“餓死”的尷尬字眼,而且只是一年的數據。其他各種說法很多,有1500萬、2000萬、3000萬、4000萬、5000萬、7000萬等,都是估計,看來不會有誰去認真統計了,歷史學家有時也很無奈。我想,取個中間數應該差不多。死了這么多人,作孽??!發人深思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死亡人數是7000萬,中國官方公布的傷亡人數是3500萬。 段老師 1965年,我進入清名橋中學高一甲班,班主任是一位年輕的女老師,名叫段海強。段老師那時只有20多歲,扎著兩根辮子,很有朝氣,端莊大方。她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語音清亮,一上來就吸引了我們。我從小學到初中,老師大多是講無錫話或“錫普”,像段老師這樣漂亮的國語,我還真的是第一次聽到,覺得非常好聽。 段老師教的是語文課,講課時能抓住課文的主題,作深入淺出的講解,使我們學起來一點都不吃力。班里有黑板報,段老師為我們起了刊名《紅雨》。開始時我不清楚“紅雨”的含義,后來讀毛主席詩詞,其中有“紅雨隨心翻作浪”之句,而“紅雨”的出典,是唐代詩人李賀“桃花亂落如紅雨”的詩句,這才略有領悟。 段老師工作能力很強,講話有條有理,善于把同學們組織起來,發揮每個人的長處,共同去完成某項工作。班長、團支部書記、學生會干部、班委等骨干團結在她的周圍,各項工作開展得有聲有色,全班同學都很團結。那時物質生活很艱苦,但大家精神狀態都很好。我在初中時在學校黑板報上寫了幾篇小文章,段老師眼光很敏銳,她負責學生會工作,我一到高中就讓我擔任校學生會副主席,兼宣傳部長,并負責學校和班級的黑板報。我是一個內向的人,不善言辭,工作上也不夠大膽,在段老師的言傳身教下,我的工作能力有所提高。 那時,班里同學們都十分欽佩段老師,把她當作大姐姐,一些女同學成了她的“粉絲”,甚至模仿她的走路。 “文革”開始后,段老師也受到沖擊,高二有的同學寫大字報說她的父親是國民黨軍官,是“黑七類”子女,并站在反動階級立場上。段老師倒顯得很平靜,但我們班里的很多同學很為她抱不平,認為她為人是不錯的,教學也是很好的,不應受到批判,于是寫大字報為她辯護,文中列舉了她的優點,說“憑良心講……”不料X同學馬上寫大字報反駁,說我們是“保段派”,聲稱“良心是有階級性的,你們說的良心到底是代表了什么階級?”還攻擊我在初三時只是一個幾何課代表,到高一便成了學生會副主席,言下之意是我受了段老師的拉攏,所以為她說話。在那種形勢下,我們還能說什么呢? 也許是家庭出身的關系,段老師在以后一直默默無聞,但她忠誠于教育事業,嚴守師德,清清白白做人,為人師表,以高尚的品格贏得了我們的尊敬。 “串聯”到北京 1966年8月,全國掀起了“紅衛兵”運動。我們清名橋中學也不例外,符合條件的學生大部分參加了紅衛兵。紅衛兵開始是“破四舊”,到“資產階級”家庭去查抄“四舊”物品,我記得參加過一次,是到三皇街一家有錢人家里去“破四舊”,印象中沒有看到什么“四舊”物品,只記得在一只木盒里有一只小的金元寶,也沒有去動它。再后來是批判“走資派”,學校里的當權派都靠邊站,學生們自己做主,形成無人管的局面。8月18日,毛主席在北京接見紅衛生。從此,學生們開始在全國各地“大串聯”。同學們都三五成群地出去了,我因在紅衛生組織中負責開介紹信,一直無法出去。 到了11月份,我終于有機會出去串聯了。這一次規模很大,我們組織了200多名師生,還帶上接受“批判”的邱校長,乘火車赴北京。毋庸諱言,在當時的形勢下,我也有過錯,曾根據有些老師提供的材料寫大字報“揭發批判”邱校長,使他受到傷害,至今還深深感到愧疚。 那時的串聯,只要有紅衛生的介紹信,就可以乘車、住宿、吃飯免費,所以,我只帶了2元錢就出去了。到了南京,我們稍作停留,因當時有一個任務,就是到省文革接待站,要求對邱校長進行點名批判。到了接待站,經說明來意,接待者自然是敷衍幾句了事。在南京時,我們住在南京大學招待所。其時,南京大學校長匡亞明已在報上被點名批判。那天早晨,我們幾個在校園里,向一位掃地的人詢問:“匡亞明現在在哪里?”不料那人說:“我就是匡亞明?!蔽覀兌加X得愕然??粗膊幌駢娜?,大家一句話不說就走了。 到了北京,我們被安排住在林業部的一座大禮堂里。因為人多,只能攤地鋪。里面住著全國各地來的紅衛兵,其中東北人最好認,因為他們都穿著黑棉襖?;锸呈谴竺罪?、白菜肉絲。我記得我們幾個還去過一趟北京市委,接觸過王鶴壽等人,具體什么原因已記不太清,總之是“造反”之類的事情,但沒有采取過激的行為,只是坐下來說說。 11月25日,毛主席第八次接見紅衛兵。在此前一日,解放軍干部為我們進行了編隊,并講了注意事項。第二天一早,我們被帶到東長安街,排在路的北面,組成一個一個方隊,隊前有解放軍戰士帶隊,還指揮大家唱著革命歌曲。大家心情都很興奮、激動,等待著被主席接見的幸福時刻。過了一段時間,人群涌動起來,我們知道這是毛主席要來了。不久,毛主席乘的敞蓬車開過來,由于車速很快,我們都來不及看清。我只是從側面瞥了毛主席一眼,他臉色紅潤,不像73歲的人。 從北京回無錫時,火車里擠滿了人,都是串聯的紅衛兵。過道里、座椅下、行李架上,都塞滿了人,根本動彈不得。我有幸坐在座位上,但無法移動。從北京到無錫,一日一夜,僅靠在北京用1.2元錢買的一包棗子充饑。 批林批孔 1969~1975年,我在部隊。這個時期,是文化生活最為貧乏的時期??吹臅?,只有自己隨身帶的一本《毛主席語錄》;電影,除了“樣板戲”就是《打擊侵略者》、《南征北戰》等屈指可數的幾部。部隊所在的鞍山、營口、盤錦、瓦房店、大連等地,書店里沒有什么書,我當兵6年間沒有買過一本書??催^的書,能讓我記住的有兩本:一本是班里戰友探家時帶回來的《唐宋詩一百首》,另一本是在老鄉家里宿營時借閱的《楊家將》?!短扑卧娨话偈住贩胶髞?,差不多能背熟了;《楊家將》看過后歸還了房東。 即使這樣,上面仍然說“文化事業繁花似錦”。記得部隊在瓦房店時,有一次團的文化干事給我們營作報告,列舉了一系列數據,證明文化是如何繁榮。估計也是根據上面發的資料作個宣傳罷了。 1974年,文化真的“繁榮”起來了,全國掀起了“批林批孔”和“評法批儒”的熱潮。主要內容是批判林彪,批“孔老二”,贊揚法家。在部隊里,主要是批判林彪的“克己復禮”言論,批孔子的“復辟”言論,批儒家的“三字經”等書,還舉行了幾次報告會、宣講會。曾經有一位師里的宣傳干部來給我們講“批林批孔”,他可能是個湖南人,地方口音很濃重,把“批林批孔”說成了“批林批肯”。一場報告會下來,什么都沒有記住,只記住了“批林批肯”。散會后,幾個調皮的小戰士就學著他的腔調說“批林批肯”,然后哈哈一笑。有一首歌至今我還記得:“叛徒林彪,孔老二,都是壞東西。嘴上講仁義,肚里藏詭計。鼓吹克己復禮,陰謀搞復辟……” 然而,上面還是抓得很緊。指導員要我去參加一個批林批孔培訓班。指導員叫段心亮,安徽亳縣人,原來在沈陽軍區文工團工作過。我那時對這類事不感興趣。倒不是說我覺悟高,只是覺得這樣批來批去沒有名堂,加上已是一個老兵,萌生了“莼鱸之思”,只想早點回家,所以沒有去參加培訓。指導員知道后很生氣,很嚴肅地找我談話。不料我胸有成竹。當指導員說完后,我說:“你要怎么處理都可以,不過,記得你在連隊春節文娛活動時表演的快板《撲克迷》,與江青同志倡導的‘三突出’是否不相符合?這事我要不要向上面匯報一下?”《撲克迷》講的是一個戰士沉迷于打撲克,耽誤了工作,估計是“文革”前的作品,具有諷刺作用,但放在“文革”時,就有政治問題,因江青說文藝作品要突出正面人物,突出英雄人物,突出主要英雄人物,“撲克迷”不是正面形象,更不是英雄人物。指導員沒有想到我有這一手,急了,口氣緩和下來,這事也就不了了之。其實,我不會想到去整他,只是為了保護自己而“以毒攻毒”。 那一年,我們接到命令,到大連港去“疏港”。當時,因地方上思想混亂,沒有人好好抓生產,大連港口積壓了許多待卸的外國貨輪,地方上只好請求部隊支援。我們這些野戰軍,便當起了臨時的裝卸工。港口給我們每人發了一雙黑色的棉膠鞋,我覺著很好,舍不得穿,不料到完成任務離開時,鞋子必須交還港口,以示“不拿群眾一針一線”。我很不情愿地交了上去,這真是一則“黑色的幽默”。 “文革”后的考試 “文革”時,高考停止?!拔母铩焙蠡謴透呖?,是在1977年。那時,我已參加工作,結了婚,所以沒想到要去參加高考。 但是,我的大學夢并未因此而終止。 小學、中學,我的成績都是優秀。小學二年級時,語文老師沈慧祥總是把我的作文作為范文宣讀。到后來,她甚至看都不看,直接把我的草稿拿上去讀。有一次上課,沈老師向我拿稿子,我沒有準備好,在口袋里摸了好一會才找出,弄得很狼狽。三四年級時,已經可以讀家中的一套《西游記》。初二時,我能毫不費力地按順序背出《水滸》一百零八將的綽號、姓名。初三時,我已學習寫格律詩詞。那些年上學時,我從來沒有感到吃力??上?,高中只上了不到一年,就碰上“文化大革命”,學業就此停止,成為后來人們熟知的“老三屆”生?!拔母铩?0年,耗費了我學習的黃金時段。 1978年,我直接報考研究生。主考學校是南京大學,專業是明清史。 這是一次“三無”考試:無考試大綱、無教材、無指導老師。我記得主考老師是胡厚宣,一位有名的教授,但一次都沒有聯系過,更不用說見面了。關鍵是沒有教材,書店里又買不到相關的專業書籍,圖書館里的書也很少。憑我這高一的文化底子,學習荒廢了10年,僅靠腦子有點小聰明,能頂什么用呢?一點都不好玩! 試題卻毫不含糊?!氨沐X務”、“山陽瀆”……應該是歷史系本科的范疇,不少東西我根本沒有見過,太慘了??荚嚱Y果,4門課程,只有古漢語一門及格,英語考了50多分,專業課則差得很多。事后想想,如果得到胡教授的指點,或者說有規定的幾本教材,學習一段時間,或許會有希望,但人生沒有“也許”。 這一次考試,使我的大學夢受到挫折。不料峰回路轉,1983年,國家開始實行高等教育自學考試。按照無錫人按虛歲計算的習慣,我當時已35歲,但毫不猶豫地報了考。這次考試,已比較正規,有考試大綱,有教材,有的課還有老師來上幾節輔導課,但主要靠自學。有了書,我還怕什么呢?我報的是漢語言文學專業,學分制,每年考兩次,一次考兩門,有時也可報3門。這樣一門一門地考下去,每次都順利通過。1986年大專畢業。接著考本科,又全部一次性順利通過,1989年江蘇省高教自學考試首屆中文本科畢業,并獲學士學位。那年,無錫市有14人獲中文本科畢業,其中獲學位的有5人。自學考試因為不上課,沒有老師指導,難度較大,其學歷據說國際上都承認。不管怎樣,40歲的人了,已到“不惑之年”,利用業余時間總算獲得了大學文憑,心中無比欣慰。我們這一代人,耽誤的真是太多了! 著書 2003年,我出了兩本書:《無錫演義》《揚名鎮志》。 寫《無錫演義》,緣于對無錫歷史的喜愛。早在部隊里時,我就覺得無錫確實是個好地方。復員后,工作之余,我就一直關心無錫的歷史文化,尤其是90年代后,就開始有意識地收集有關的文史資料。后來,看到蔡東藩寫的歷史代演義,覺得很好。2000年后,開始醞釀寫一部類似的書。經3年多時間寫作,形成章回體的《無錫演義》書稿。全書共60回,從原始社會一直寫到無錫解放,2004年由三秦出版社出版。不管評價如何,對我來說,這是一次嘗試。 至于編《揚名鎮志》,是由當時的鎮黨委書記趙建新提出的。揚名鎮歷史悠久,但一直沒有編過史志。2003年7月,鎮成立《揚名鎮志》編纂組,由鎮人大主任許祥新負責,業務上由我負責,借用了3位退休的老同志及機關的一位同志。寫了半年,形成初稿。許祥新認為差不多了,便辭退了其他人,讓我一個人干。其實,地方志編纂有個“磨”的過程,時間比較長,一般都要3~5年。許多資料要核實,缺的資料要補充,文字要修改,還要送上級審核,工作量很大。我在做好本職工作之余,要抽出大量精力用于修訂鎮志。至2004年7月,經整整一年時間,終于順利完成鎮志的編纂,當年出版。用一年時間編纂、出版一部方志,絕對是超常規的速度。2006年,《揚名鎮志》在江蘇省地方志評比中獲一等獎。 以后,我又參與了《無錫市南長區志(1988~2007)》《奮力前行時——無錫國聯二十年口述歷史》《揚名街道志》《無錫市北塘區志(1986~2005)》等書的編纂工作。2012年,開始撰寫《乾隆南巡游惠山》,至2014年12月完稿,已通過鳳凰出版社審閱,準備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