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于:2015-05-23 下午 /閱讀:1379 /評論:6
(中篇題頭圖:當年同學悼念死難者的老照片) 我趴在籃球架的基座旁,眼睛很快掃了下四周:身后是一排沿公路的軍人服務社的房屋,既無法逃跑也無處可躲避;左側的涵洞出入豁口距離稍遠,又在槍口控制范圍內,雖能跑出去,但在跑的過程完全可能被擊中。只有左前方,是排水溝側的一排營房,那堵山墻處是射擊的死角,只須沖到山墻處,子彈就打不到了,然后貼著山墻腳可以一直爬到排水溝,進了排水溝就安全了。從我臥倒處到山墻就近了,只要看準時機,動作敏捷,應該問題不大。主意打定,等密集的槍聲剛一停,我雙手一撐,一個箭步竄到山墻旁,隨即臥倒。 這時,密集的槍聲又響起來了!我現在所處位置是射擊死角,很快,我就沿著墻腳爬到排水溝邊,跳進排水溝趴著。由于過分緊張,隨身帶的一只手電筒丟在排水溝里都不知道,第二天返回現場時才找到。過了一陣子,在槍聲停止后返回現場搶救傷員時才發現,在進出營區的涵洞上方的路上,有不少人就死傷在那里。顯然,這是在槍聲暫停的間歇企圖逃離營區的人們,被再一次密集的槍擊射中的。我暗自慶幸,多虧入學后的軍訓幫了我。 事后,據當時受傷倒在球場中的同學講,在第一次掃射后,勤務連發現臥倒的人中間有他們的自己人,于是暫停射擊並有人喝令:“勤務連的站出來”,“紅色”派也有人爬起來想往外跑,但又遭遇一陣猛烈的掃射。 我在溝里趴了一會兒,勤務連院里密集的槍聲停了,只有零星的槍聲;又等了一會,槍聲完全沒有了,周圍一片寂靜。這時,我從溝里爬上來,準備往宿舍方向走,“紅色”派廣播站的高音喇叭又響了。喇叭里開始不停的呼喊:“紅旗造反團的同志們、勤務連的同志們,請你們發揚革命人道主義精神,把我們受傷的同志送出來”。當時,營區外面站著不少人,但不知道里面的情況到底如何,誰也不敢貿然進去。喇叭廣播了一遍又一遍,不見有人被送出來。不一會,有傷員從里面爬出來了,對圍觀的人說:“他們跑了,里面有不少人中彈了,快進去救人!”于是,外面的人才敢進去。 因為知道了死傷的人太多,廣播立即呼吁要求大家馬上到勤務連去救人。我也立即返回進入營區救人。 現場一片慘況,觸目驚心!從進出勤務連的涵洞上方的路上到籃球場上,到處躺臥著死傷的人,滿地鮮血,還伴隨著白花花的腦漿。有一個穿軍裝的,也不知是教員還是學員,站著趴在軍人服務社那排房子的后墻上,死了。而勤務連的干部戰士以及“紅旗”派和地方“反到底”的在勤務連營區里面的人,一個都沒有,全部從勤務連大院東南角的邊門撤離下山了。 “紅色”派負責人國澄明,在他的回憶錄《風雨人生四十年——磨難與奮斗》中回憶說: “‘紅色’大會結束后,我回到工字樓,在二樓參加一個會議。會議進行中忽聽外面校門口方向槍聲大作。不一會兒,就有人跑來報告勤務連那里出事了,我們許多人被打死、打傷。不久,‘紅色’派一批人沖進工字樓,要到四樓去取出封存的武器,去追趕勤務連,為死傷的人報仇。這個行動被我堅決制止了。我深知,因戰友死而變得不理智的人們,如果拿到武器可能會干出些什么事來。我們迅速將事件報告了(重慶)警備區并展開營救傷員的行動。因傷員人數太多,大多數傷員就用大卡車送往山下(解放軍第七軍醫大學附屬)新橋和西南醫院”。 他還寫道:“警備區接到我們的報告后,迅速派出武裝力量,將撤下山的勤務連人員攔截、包圍、繳械,并帶往警備區”。 等我和其他同志抬了一個傷員到營區外公路邊上時,看到汽車隊的大卡車也開來了,還來了不少救援的人。心里一放松,剛過去的驚心動魄的生死場景一下襲來,加之抬傷員時跑得急,人一下子感到渾身無力,站立不穩。這時人越來越多,山下新橋醫院的救護車也一路鳴叫過來,我拖著疲憊的腳步往宿舍方向去了。 我們的宿舍和我系2651的宿舍隔著一條馬路,我們在路東側的上坡,他們在路西側的下坡。 快到宿舍時,聽到前方坡下2651班宿舍那里傳來一片嘈雜聲。我就先到他們那里看看發生了什么事,順便看一下與我一起到勤務連去的他班的霍然愈回來沒有。 走到他們宿舍跟前,才發現一群人正圍毆一個頭上套著一只軍用挎包的人,還有人在喊為遇難的同學報仇。我這才知道他們班有二人遇難了,霍然愈也被打死了!他們毆打的是班里的一位“紅旗”派同學,以發泄憤怒。正因為是同一班的同學,不知是怕挨打者認記施暴者,還是因為原是朝夕相處的戰友而下不了手,所以用軍用挎包套住他的頭。 看來報復己開始了,不知我們班情況如何?我趕緊回到自己班所在的宿舍區,一了解方知我們班就一個四川籍的同學馬德勝也跟著路過的人群去了勤務連,槍擊以后他逃了出來,回來后才發覺左耳根下脖子處有灼疼感,才知道是被子彈擦傷了,真是不幸中之大幸。 回到宿舍,見和我在一個組的蘇州同學趙和伶還沒睡,他也是剛回學院不久的“紅旗”派人員。想到剛才在2651班處看到的情景,怕第二天天亮后有什么不測,我就勸他趕快連夜下山,先避避再說。我把身邊不多的一些糧票和錢塞給他,他簡單收拾一下就匆匆走了。 據國澄明同志回憶錄,“(當時在重慶的)中央調查組連夜來院,聽取關于事件的匯報,并進行調查”。 第二天一早,我又去了昨晚的事發現場,兩個目的:一是為了看一下事發現場的情況和周圍環境——昨晚,是我進入學院三年多來第一次走進勤務連營區,當時籃球場上燈光突然大亮,緊接著就是扭打和連續數次的槍殺、逃命。二是想找一下我昨晚丟失的手電筒,手電筒倒是很快在營區前我昨晚躲避的排水溝里被找到了。 進入營區,因時間尚早,空無一人。 已凝固的血漬從進去的路上一直到籃球場上,一攤攤血漬,一道道帶血的拖痕。地上散落著帶血的軍帽、破碎的眼鏡、掉落的軍鞋,還有土豆、地瓜、木棍、掃把…… 西面軍人服務社的后墻上,彈孔歷歷在目,看來,子彈是從東面和南面的兩排營房里射出的。很難想象,在這比籃球場稍大的院子里,昨晚竟有八十多人躺在血泊中,真是慘不忍睹。 這天下午,有四具遇難者的遺體被擺放在緊連大禮堂面對大操場的檢閱臺上(又稱露天舞臺),展示并控訴昨晚的那場血腥槍殺。遇難者的遺體未進行清理,身上仍穿著浸透血跡的軍裝,滿臉血污。最難于從腦海中抹去的一個凄慘景像是,一位遇難者子彈從他腦后射入,又從右眼處出來,整個右眼處形成一個杯口粗的空洞??赡芩舱谕馀?,可是罪惡的子彈還是追上了他,無情地奪去了他的生命。 在此次事件中,共有32人遇難。 其中學院的教員、學員、職工共17人。他(她)們是:左天權(四室教員,遼寧海城人)、常周生(十室教員)、何紹成(2612班學員,上海人)、王孝沫(2613班學員,上海人)、薛田成(4611班學員,上海松江人)、王統精(2651班學員,江蘇睢寧人)、高玉英(3612班學員,女,江蘇無錫人)、王治海(1612班學員,遼寧大連人)、于德利(4611班學員,遼寧沈陽人)、唐昌銀(4651班學員,四川榮昌人)、張安南(1631班學員,湖南常德人)、張龍成(2611班學員,湖北人)、霍然愈(2651班學員,河南鞏縣人)、潘重(3611班學員,北京人)、林宗權(4611班學員,安徽肥東人)、王新民(4611班學員,陜西臨潼人)、張光榮(實習工廠工人)。 死者中還有山洞重慶十五中學學生12名,平均年齡16歲,另有當地居民2人。 此外,還有一名勤務連戰士何喜娃因未來得及撤出,也被勤務連開槍打死。 除當地老百姓外,遇難者的家人都在外地,路途遙遠,交通不便。遇難者的遺體必須等家屬來后見過最后一面,才能商量如何處理。 為了這么多遺體的存放,就在工字樓底樓的大教室里,臨時砌了個長方形的水泥池。遺體在新橋醫院、西南醫院經清洗、修整后,用大卡車運回學院。 裸露的遺體,頭分列南北兩邊腳朝中間,分兩排躺臥浸泡在福爾馬林溶液的水泥池中,身上用新麻袋布全部遮蓋起來。 我們用當年最隆重的方式布置靈堂,表達師生干群悲痛萬分、揮之不去的哀思—— 教室一邊的墻上,掛著白紙黑字的橫幅,上書“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 橫幅下的墻上以及靠墻用課桌拼成一長條覆蓋著白布的桌面上,放置遇難者的染滿鮮血的軍服、軍帽、鞋子以及眼鏡、鋼筆等遇難時的隨身物品。 講臺一邊的墻上,在寫有“一0.二七死難烈士萬歲!”的橫幅下,懸掛著披著黑紗的遇難者的遺像。
是什么讓人這般瘋狂?
我們也曾經被卷入狂潮,需要有一個自我反思:那時候怎么會是這樣?我們自己為什么也會卷入其中,為什么?為什么?
駭人聽聞的重大血案!
32位死難者,來自祖國四面八方,毀了32個家庭、32個家族的成員和殷切期盼!在整個社會希望盡快結束動亂、回歸平和的節骨眼上,陡然爆發如此慘無人性的屠戮,肇事人特別是策劃者良知何在,用心何在?看到這段,幾度不忍卒讀。
左邊相片中中間那人以及右邊那張相片中右第一人就是我本人。網上曾經流傳過一篇描述重慶林園“10.27”事件的文章,由于作者只是聽說而非親歷,內容多有差池,為免以訛傳訛,根據我手頭掌握的材料和親身經歷,撰寫了這篇回憶文章。
曹先生當年好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