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于:2015-10-08 上午 /閱讀:1181 /評論:15
【編者按:此文為作者蕭叔言飲水思源、緬懷母校輔仁中學恩師錢永之先生所寫。題頭圖右面輔仁老照片(局部)第一排正中,即為德高望重的錢永之先生。文中言及《詩祖屈原》,系蕭叔言集數十年“浸淫楚辭,含英咀華”所成學術專著,書稿力求在學術性和可讀性、高端化與大眾化之間架設橋梁,鳳凰出版社2015年8月第1版;新著封面見題頭圖左面?!?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讀中學,適逢漢語、文學分科試驗,文學課本上有屈原所著《涉江》、《國殤》二篇。 大概因為有注解,大意能看懂,業師錢永之公略講幾句,就用無錫方言開讀。但見他反剪雙手微微垂首,在黑板前的空地上踱過來踱過去,時不時托一托高度近視鏡的鏡架,于是,瑯瑯的書聲就在屋宇間不絕震響了。抑揚頓挫中,《國殤》的悲壯,《涉江》的悲憤,充盈整個教室,學人的情緒受到感染,化為一種青春躁動而韜光內斂的忠烈氣氛。 翌年,錢師開講司馬遷的《屈原列傳》,仍然以讀為主,十分動情。屈大夫“忠而被謗、信而見疑”的遭際,在眾人心頭激起巨大的波瀾,產生了急欲拜讀《離騷》以解屈子衷情的強烈沖動。 從此,我成為一名楚辭愛好者,屈原的崇拜者。也從此知道,不僅韻文而且散文都可以這么讀。 他的讀,實際是背書,聲情并茂,不像唱歌,不像念經,那叫什么?錢師說,叫做“嘆文章”,跟唐先生學的。 原來,永之公三十年代中入上海光華大學前,已卒業于無錫國學專修館,其時講席首座唐文治先生幾近雙目失明,上課主要靠背誦——“嘆文章”。永之公受其影響,離校后數年如一日晨讀三四小時,寒暑不輟,為此滿腹詩書,年既老而不衰,“童子功”不減當年。 這些年來,在一片“國學熱”中,無錫國專成為頻頻出現于學界的主題詞,而當年唐老先生兼任校長的中學里,在唐老再傳弟子的帶領下,莘莘學子開始練習“嘆文章”,這種讀法則被命名為“唐調”,頗有令人耳目一新之感。 但我又覺得,讀書與評彈、地方戲曲范疇不同,與其以“調”相稱,莫如直白“唐嘆”,可能更貼切也更個性化一些。 “唐嘆”有無師承,與三味書屋里壽鏡吾老先生的念法是否同屬一個祖庭?我以為毋庸考證?!皣@文章”,實際上是自由腔,無須工尺譜,比如唐老先生吟的是太倉官白,壽老先生哼的想是紹興土話,然而一樣能浸沉其間,含英咀華,一樣能雙邊交流,自得其樂。既如此,怎么“嘆”都不是問題,只要自由自在,自娛自樂就行。跑題了,就此帶住。 從教以后,紅氍毹上再拜永之公為師。師囑讀經典須“嘆”,初嘆寓目,再嘆上口,三嘆入心。 于是,我以二十來個早讀,總算把《離騷》“嘆”熟,一來是資質魯鈍,人一能之我十能之,懈怠不得;二來是聽信了朱熹老夫子“讀書百遍,其義自見”的箴言,恪遵不誤。 然而,百遍滿了,超了,“其義”卻并未一五一十地“自見”出來,怎么回事? 永之公告我,這句話并非朱熹原創,典出陳壽《三國志》,在其《魏志》的王肅傳、董遇傳里均有此等表述;這句話也并非朱子的全部意思,他不過是將多讀復讀之必要極而言之,后學但需領會精神足矣。實際情況是,讀書和理解能夠互動,卻不能相互替代,更不能偏廢一端。否則,何以解釋朱熹為幫助讀者所作的眾多著述,包括那部用心甚多的《楚辭集注》?何以解釋兩漢以來那些汗牛充棟的楚辭文集和論著?言語及此,錢師語重心長道,余讀書不可謂不多,所憾者消化不良。你要引為教訓,入乎書,出乎書,書乎書也。 剛有些明白,正學步登門漸入佳境的時候,突遭急風暴雨,一夕之間淪為異類。 其時,權力人士動員錢師對我口誅筆伐,錢師堅如磐石,不為所動,但說“他是我往日之學生,今日之同事,明日之希望。我看著他長大,他如果是小修小反,老夫豈不成了老修老反?!” 權力人士哪肯罷休,誘脅再三,錢師不堪其辱,悲憤交加,脫口“嘆”道:“變白以為黑兮,倒上以為下。鳳凰在笯兮,雞鶩翔舞(《懷沙》)”。言畢痛哭不止,寧死不從。 那頭莫名所以,面面相覷,悻悻而去。 錢師的高風亮節,是友人后來告訴我的,至于錢師從未向我透露一星半點。從此,我對恩師更加敬重,對楚辭更加鐘情。然而,當時情勢哪容我捧讀《離騷》。 直到70年代進藏支教,才與楚辭續緣。暌違多時,一番溫習,居然能將《離騷》一氣背出,這就是當年“嘆文章”留下的好處了。 然而,《離騷》其義尤其是細致入微處仍然不甚了了。于是,再下笨功夫,將王逸原注、洪興祖補注、朱熹集注、郭沫若譯本以及游國恩、陸侃如、馬茂元諸家之說鋪在桌上,比較異同,擇善而從,寫點心得,《山鬼的形象及其他》就是那時的一則札記。 起先甚為從容,想象著聞一多先生引王孝伯語“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的浪漫勁兒,亦頗瀟灑。爾后風云驟變,圣潔安寧的雪域高原也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了。 返鄉以后奉命從政,以經濟建設為中心,潛心于經濟管理和企業管理,無暇顧及個人志趣。知天命至耳順年間,在趙樸初大居士支持和指導下,偕同仁草創靈山勝境,涉足旅游,接觸佛學。 退休以后,助人編書修志辦刊,捉空寫點武俠之類應景文字。 歲月倥傯,久不得閑,這兩年終于消停下來,得以靜心向學,重拾舊好之楚辭。其間四五個月光景,因不慎跌損臥床療傷,所幸尚允讀書看報,能夠從容翻檢閑置多年的《十三經注疏》,惡補諸子十余種,旁搜遠紹,為我有關立論充實甚為可靠的依據,誠一快事也。 念及當初永之公晨間赴校雪地傷足,住家靜養猶自手不釋卷,一詠三嘆,不由肅然起敬,感奮自勵。往事如昨,師容宛在,幾近一個甲子,直似白駒過隙矣。 楚辭距今二千多年,愈來愈是遙遠的風景。小說家張煒在《楚辭筆記·前言》里慨然發聲:“屈原的形象被凝固在善意的詮釋和平庸的轉述之中。幾片艾葉幾只龍舟,似乎成了全部的屈原?!睆垷樝壬母醒?,不經意中道出了楚辭生命之樹長青、詩人屈原精魂不死的事實,同時發出了承傳這筆燦爛的文化遺產亟需深化和普及的呼吁。 楚辭博大精深,“入乎書”固難,“出乎書”更屬不易。于是我想,能否在學術性與可讀性、高端化與大眾化之間找到一種傳播方式,為此不揣淺陋,作了初步嘗試,是為《詩祖屈原》,如同粗茶薄酒供奉于屈大夫在天之靈前,同時將此遲繳的答卷呈獻以96高齡善終歸天的永之我師。 2014年12月8日初 2015年9月27日修改
國慶節前,喜獲上世紀五十年代高中老同學蕭叔言所贈新著《詩祖屈原》,拜讀一過,欽佩不已。此書《后記》憶及錢永之老師,讀來特別親切。當年我在高三丁班,文學課的老師也是錢先生。錢先生正是像叔言兄所寫的那樣,教古詩文,“嘆”古詩文。至今,我也尚能像當年錢先生教課時那樣“嘆誦”歸有光的《項脊軒志》——我十分贊同叔言兄對“唐調”研究的看法。我多么希望從小學到大學,能不斷涌現像錢先生那樣品德高尚、精通專業、敬業愛生、個性鮮明的老師?。▍矄偅?/p>
這篇回憶錄提到的往事讓同代人生出共鳴。直到現在,我們這些經歷過漢語、文學分科教育的老人,還是很留戀那時的文學課本的。這位作者很幸運,遇到了難得的好老師。教我們語文的老師雖然功力有所不及,但課本編得吸引人,不但中國古代文學的經典選得多,外國文學經典作品也選進了不少,而且課外有許多時間,可以用來閱讀自己感興趣的大部頭中外文學作品?,F在的學生很難享受這樣的閱讀條件。
最動人的一幕是文革中錢老師舍身救徒!
教育改革的根本性問題是師資隊伍建設。像錢老這樣的中學語文教師真的難以尋覓了。
“入乎書,出乎書,書乎書也?!边@句話,記牢了。
雖然尚未見到作者的新著《詩祖屈原》,但已能從本文的書寫風格中領略作者古文根底之扎實,文化視野之開闊,理論觀念之新穎。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永之先生功莫大焉!
叔言先生飽經滄桑,閱歷不同一般,懷念恩師之文意蘊深沉。
我比叔言兄低一屆,未能有機會得到錢永之老師的教誨。然叔言兄的文章卻勾起了我對教我們班(59屆丁班)文學課的朱少彝老師的回憶。也想起了被同學背后諧謔稱為“老夫子”的朱老師上課給我們講屈原的《涉江》、《國殤》兩篇時的情景: ......右手拿著課本,左手背在身后,在黑板前踱著方步,臉略略向上,用當時大家都不很習慣的既不像唱歌,又不像念經的“腔”和“調”在吟誦著屈子的詩篇,在激昂處,那瘦削而蒼白的臉會緊繃,會泛紅,他原本那眼鏡下微閉著的雙眼,會突然睜開,閃爍著光芒。那時并不十分懂事的我們,常常會在下面低聲竊笑,他卻全然不加理會,繼續沉湎在他的吟誦中,陶醉在屈子的詩篇中......。 一年后,在一場政治風暴中,朱老師在我們的視野中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在前幾年的一次同學聚會中得知,(據說)朱老師早已在“那遙遠的地方”,活生生地被野狼吃掉了......。(楊杰民)
1,但愿早日讀到《詩祖屈原》,會馬上從當當網訂購。2,談起過去輔仁中學的許多師尊們,常常是悲喜交集。有那么多優秀的教師,在那風雨如晦的年代里竟然如此命途多舛。朱先生最后是活生生被野狼所食,再想想北大荒,夾邊溝的慘劇,無數的先烈們流血犧牲,難道是為了這樣的結果?
非常感人。老輔仁名師多,校友回憶恩師的文字也多,搜集起來,編成一書,應該是很有意義的。
照片里,坐在錢先生左邊(照片上的右方)那位女性長者,是不是周永菊先生?(高云)
正是周老師(叢啟悅)。
杰民同學所說的朱老師名字似乎是若溪,無錫話“石溪”?
據叔言兄說,少彝老師的姓應是“諸”,而非“朱”。諸少彝老師的女兒曾是叔言兄的學生,因此姓“諸”應無誤,特此更正! “若溪”是否是諸少彝老師的別名,不詳。 (楊杰民)
此文可謂時代之作,甚含文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