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故事（二） 都說女兒是母親的貼心小棉襖，可我很難回憶起與母親的親情溫暖。也許是母親孩子多無暇顧及的緣故吧，也許是因我自小倔強淘氣太難管教的緣故吧。印象最深的是，我十幾歲出麻疹的時候，那時我們姐弟四個都染上了，躺了一床，媽媽一個一個的抱著喂藥，擦身。我年齡大病情重，母親坐在床上把我摟在懷里，此刻我忘記了病痛，第一次感受到母愛的暖暖，過后常想，若能再出回麻疹該多好??！再早就是媽媽拖鄭州知青給我捎回塊花襖面，黑底小黃花，挺好的。 也許是母女分別太久的緣故吧，四年后，我從外婆家回來已十一歲了，可重新回到這個家更加格格不入，像羊羔兒跑錯了群，只覺得每個人都是陌生的，就連兒時相依為命的大弟弟的印象也消失得蕩然無存。又添了個二弟，第二年又有了小妹，于是我就又開始看小妹了。記得，我和村里的幾個沒上學的女孩一樣，整天背著個孩子在村里轉悠著玩，有秀珍，桂恩和發藍侄女等，她幾個現在都在農村當奶奶了。那時我每每看到村里同齡孩子背著書包去上學，都要目送好遠，好遠······多么的羨慕??！ 一天，我突然看到一群人在圍著什么看，聽說是工分表，我就急忙跑回家硬拉著媽媽讓去看我家的。這一拉，深深地觸動了媽媽，她想:如果女兒識字的話，還用拉我去嗎？父母決定讓我和大弟弟上學，沒上幾天，弟弟因眼睛不好就不上了。我已十三歲了，我村同齡孩子最低的三年級都快上完了，我也就跟著他們去上學了。我這個只會寫自己的名字和十個阿拉伯數字的基礎，怎能跟得上三年級下冊過半的課程呢？可那時我很渴望上學，家人能讓你讀書已經是格外開恩了，還說什么，我就硬著頭皮去上學。語文課讀讀寫寫還能湊著，雖字寫的歪歪扭扭，但老師還批閱“認真”，數學課就不行了，年齡大了雖知道學，可必定是只會寫十個阿拉伯數字的零基礎啊，猛地一下子，老虎吃天——無處下口，老師講什么加·減·乘·除我一點都聽不懂。其實當時老師和家長也沒打算我能學個啥樣，只是跟著混幾天睜睜眼罷了。不過年齡大了知道學，同學一講就能懂，于是，我第一天學會了加法，第二天學會了減法，第三天學會了乘法，第四天學會了除法。心想，這樣很快就能趕上他們的，可誰知沒過幾天老師都要考試了，我還自信的想：文字題，應用題我還沒來得及學就不打算得分了，而干式計算題我已經學會了加減乘除和驗算，只要不得零分就行了?？荚囬_始了，其他難題我看都沒看，一頭撲到計算題上，遇到加我就算加，遇到減就算減，碰到乘就算乘 ，碰到除就算除，每一步都驗算的很認真，心想，就看你們了，阿門——千萬別讓我得零分。第二天發卷了，老師是本村本家的春貴三哥，他把其他同學的都一一發完了，最后一個是我的。他只念了我的名字，然后舉起卷子，微微一笑，亮了一下，沒說什么?？晌铱坦倾懶?，好大的零，紅筆畫的圓圈，下邊還畫了兩橫，也是紅色的。我哭了，哭得很傷心，上午回家飯也沒吃，一頭撲到床上痛哭了一場。生平第一次考試就得了零分，應少見，可我就攤上了。后來才知道，四則混合運算，“先算乘除后算加減”的法則，哦，我還沒來得及學呢。那時也不知道哪來的勁，哭后又跟著人家去學校了。到四年級學習就趕上來了，五年級就稍露鋒芒，作文常上?？趫?，老師同學們也刮目相看了，后來還當了學習委員，班長。不知道是青春期智力迸發，還是怎么的，四五年級的時候，記憶力特別好，課文讀幾遍自然的順口背出來了，作文只要是自己構思的，過后從頭到尾都能背下來，連標點符號都不錯。 學習好了，老師同學們看得起了，我也就自然的驕傲起來了，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起來。哪個同學若對我不遜就不依不饒，不論課堂課下，常給老師頂嘴。記得一次數學考試，有一道題：“長方形和正方形的區別是什么？”按照老師考前的輔導，應該是把長方形和正方形的不同點和共同點都答出來，可我不知道為什么考試時就揪著“區別"兩字不放，總感覺這道題不能答共同點，只答不同點就行了，我周圍的幾個同學也跟著我只答了不同點，結果考下來我們幾個都是半對，同學們怨我，我就不服氣，找老師理論。那時也不知哪來的損招兒，總想辦法挽回自己的面子，就寫了兩個字“戍”和“戌”，拿來套老師：“老師這兩個字的區別是什么？”老師也沒加思索的給我講，“你看，這個字【戍】里邊是一點，那個字【戌】里邊是一橫”，“那你說今天的考題長方形和正方形的區別是什么？”我趁機追問。老師思索了一下，沒說什么，最后說，“好吧，你今天的答案也算對”?！罢胬碇挥幸粋€”！看，我還用毛主席的話咄咄逼師呢。唉，那時的我，也不知道哪來的熊膽量和狂妄勁兒，根本不知道尊重老師，還自以為聰明，自以為是?，F在想來，那是多么的幼稚和無知??！而我的老師，唐書德老師多么的有涵養??！對我這樣的學生還一忍再忍 ，后來只是在班里敲打幾句：“有的同學，老虎屁股不敢碰”。這下我才有所收斂。四五年級這兩年，自以為是求學道路上最有意義的兩年，同學們心中的小太陽，老師心中的優等生，真是春風得意。 小學是五年制，考初中了，聽班主任說我考了全公社第一名，尤其是作文滿分60我得了55，老師說著嘴一抿顯現出兩個酒窩兒，挺高興的。我也高興的要跳起來，趕緊回家告訴了媽媽。樂極就生悲，沒過幾天，聽同班同學劉星梅說我因年齡超過14歲的標準，不能升初中了。啊——？五雷轟頂，頓覺天昏地暗，一頭扎在床上又是好哭了一場，幾天沒吃飯。又過了十幾天，突然通知我上初中了，聽說是校長杜道強老師專門為我跑到公社求的情，現在想來，我還真得感謝我們的杜校長??！ 我又能和同學們一塊上學了。人長大了，能給家里掙工分了，可我上學正有興致，不想停學，就接受了家里給我定的兩個條件，第一，早上不上學，割夠兩頭牛一天吃的青草，掙得6分工，兩晌去上學。第二，晚上要紡棉后才能睡覺，我答應了。學校格外開恩讓我不上早學，割草到別的孩子都上學去的時候，我才擔著草挑子顫巍巍的回來了，顧不上吃飯，抓個饃就追人家去了，路上啃個饃，渴了喝口溝渠的水，怕有螞蟥仔，就用洋布手帕撐起四角隔著。我從小就不是省油的燈，晚上紡棉，點的也是自制的煤油燈，一開始還正兒八經的搖車紡線，感覺母親摟著小弟睡著了，我就把書本拿出來放在面前，就著燈光看書，母親聽不到紡車的響聲，就咳了一聲，我趕忙搖響紡車來，等他睡著了，我又停下來看書，半晚上，煤油沒少熬，棉卻沒紡多少。第二天，媽說我防線聽不到紡車響，我說，“你睡著了?！辈贿^，母親也沒太追究此事。 初中是兩年制。也許是女孩豆蔻年華太想入菲菲了吧，小學四五年級時候那股學習爆發力哪去了？初一的代數就不怎么優秀，加之出麻疹又誤了一月的課，數學就吃力了，后來泯然眾人也。初一沒上完，突然我班的幾個女生都不上了，大概也是學不動吧，我也就跟著糊里糊涂停學了，班主任杜道霞老師還差同學叫我一次，母親說識幾個字睜睜眼就行了，于是我就回生產隊和大弟弟一起掙工分了。父親常年在外，母親體弱多病，不能常下地干活。放工回來常見母親躺在床上，哼——，哼——的，問她，說是老胃病又犯了，給母她倒杯水，拿幾片藥，我和大弟弟就自己做飯去了，所以，我姐弟幾個從小就學會了做飯，不過這也受益終生。 十五六的女孩子，本該是懂事的大姑娘了，可我也許是青春叛逆吧，不知怎的總惹媽媽生氣，母親脾氣不好，我性格又倔強，好多事情總是和媽媽頂著干。在外邊和人打了架，人家找上門來罵，媽媽到處找著要打我，我若讓她打幾下出出氣不就完事了嗎?可我一見勢不妙，拔腿就跑，母親找不到我，就氣暈過去了，我也不知道心疼母親，還心想活該!相反，大弟弟就比我聽話，也孝順。惹母親生氣了，就主動走到母親床邊道歉，“媽，你起來吧，我再不惹你生氣了?！庇谑悄赣H就起來給我們做飯吃了?？晌也恍?，從來不會給母親道歉。好像感覺那時我是母親的眼中釘，肉中刺。母親也曾親口對我說過：“你出去一年我都不想你，可你弟弟出去一月我都想他”。難怪到現在母親就很少主動給我打電話，都是我打電話噓寒問暖的，即使我給他寄錢，郵吃穿，也沒給我回過電話，大概是那時太傷她的心了吧。父親也曾告訴我，“這個家，有你就沒你媽，又你媽就沒你?！卑?，現在想來，那時我簡直是家里的災星，禍水！后來父親在他的糧食系統給我找了臨時工從此，我也再沒和母親鬧矛盾，母親對我的態度也大大轉變了。 臨時工月工資三十元零五角，每月規定給家里十元供家里小花錢，生活費十幾元，還剩幾元零花錢，可女孩家舍不得吃，愛穿戴，第一次攢九十元買了塊青島牌手表，送給了父親，那時這是最貴重也最時尚的東西，父親也沒有。又積攢一百二十元買了塊上海牌手表，父親又想要，就給他換了，他到去世還一直戴著這塊“老上?！?。 后來恢復高考，八十年代初我想考學，父親就苦口婆心的勸我，“咱墳上沒那風脈，爺奶也沒那積德，多少高中畢業的都考不上，你初中還不畢業，怎能考上？算了吧”?？晌也恢涝醯?，就想考學，想走出農村，不想跟媽媽一樣窮苦一輩子。父親無奈，就給我聯系了一所高中，讓我跟著高三復習，我當時也不知哪來的膽量，大概是也不懂“知己知彼”這個詞語吧，只上了三年半學，就想高考分班自然是差班，也沒灰心，廢寢忘食的學。脾氣那么暴躁的父親，親手給我做飯到處找我吃飯，因我常躲在僻靜處看書。第一次高考自然落榜了，父親有勸我不要白費力氣了。但我仍不甘心，聽說延安革命老區高考分數線低一點，又決定到延安外婆家考學，這樣，我生平第一次獨自出遠門，又來到黃龍山求學。外婆雖年老了，但很支持我，她雖不識字，但認為上學是正道，好事。說，“沒事，外婆每年養頭豬供你上學?！蔽液芨袆??？赏馄磐鉅敭吘苟际悄赀^花甲的老人，斗大字不識，終年在深山溝獨家莊子轉悠的，當時還要供我小舅舅上學，怎能再負擔起我的學費??？正好有人給我介紹對象，就是現在的丈夫。他父親是大隊干部，他是民辦教師，聽說是“五七”大學生，心想應該差不到哪里，也許是功利之促吧，就定親了條件是他家幫我找學校復習，供我上學的費用。為了求學，我自賣自身，賭上了一生的婚姻幸福，現在想起來心情仍好沉重，可悲??！ 那時高中的學生生活很艱苦。睡的是通鋪，冬天沒取暖的就干凍著，黃龍冬天特別冷，零下二十多度，好多住校生的腳手都凍爛了，我也不例外。吃的是玉米糝，黃面膜，五分錢一份的土豆片都吃不起。黃面膜硬的實在咽不下，就往玉米糝里放點白糖，再把饃掰成小塊泡里邊，光滑點好下煙。那時的生活只有學習——睡覺兩部曲，多少次看到同學們結伴電影院看電影就心動，每每走到大門口又望而止步，自慰：“考上學，以后有你看的?！崩咸鞗]負我這苦心人，八一年高考一條龍錄取，我被錄取到了洛川師范，那是想，只要考上學就行，不管啥學校。我欣慰地長出了口氣。 兩年師范，因基礎差學習仍很吃力，英語ABC都不認得，化學氧的符號也不會寫，數學也吃力，做作業常請教同學，因高考憑史地政拉的分，所以每次比人家下的苦大，分數沒人家的高，不過還都能跟得上。最主要的是我喜歡過學校集體生活，同學們一塊學習，回到宿舍“解放的普落米修斯！”肆無忌憚的瘋狂，談天說地，禮拜天宿舍同學一起逛逛街，那時真好，沒有世俗，平等相處。 這兩年，除了正常的學習·生活外，我個人情感方面還有個小插曲—— 兩年里，有不少同學談情說愛，我知道自己在家有對象，也沒非分之想，可有時候事情的發展由不得你，臨近畢業，我班長向我示愛，也許是我的心隨著環境也變了，對家里的對象不太滿意了，也許是情感寂寞為了彌補暫時心中的空虛，也許是對這位班長同學的敬畏吧，他脾氣暴躁，但很關心我。我雖然一開始就給他講明自己有對象，但每次他約我，我幾乎都自覺不自覺地去了，我怕他發酒瘋，更怕他自殘，心里給自己解脫：快畢業了，少惹事，明哲保身。雖沒主動約過他，但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與其說是無奈，倒不如說是也情愿；與其說是優柔寡斷，倒不如說是不愿拒絕。他也感覺到我的態度，也認識到事情的難度，但在感情方面，有時候男人比女人還欠理智，正像他自己說的，“明知道是深淵還硬往里跳”。我勸他也沒用，他真的愛我嗎？我也不知道。都說旁觀者清但情感這方面，鞋合不合適只有自己知道。誰又能說得清呢？弄得學校沸沸揚揚。 畢業分配了，班主任問我檔案轉哪里，我說轉回原地，我又托人把行李帶回家，可我人卻跟著這位同學回他家了。心想，把他送回家，向他父母說清楚再回來也不晚，再說也怕他跟我回去碰到我對象不好。誰知這一去，麻煩更大了，我對象以為我跟人跑了，找到學校，還揚言要殺我。那邊他母親誤以為我跟回來了，肯定是同意了，說“若退婚，欠人家多少錢家里出?！泵鎸λ胰说臒崆?，我怎么也高興不起來，因心里有事。第二天，我給他家里攤牌了，他父母是很明事理的人，沒為難我?？伤恍?，我一說走，他就哭成淚人。沒辦法，我又帶他回了我老家，我父母了解情況后沒接待他，暗地里把我數落一頓，說不能沒良心。住了幾天，我倆又返回來到渭南分的手，我把身上唯一值錢的一塊手表摘下來給了他，作為分別留念。工作后我又去看過他一次，之后再沒來往，也沒通信。第二年我和對象結了婚，當時也不想結婚，可沒辦法，人家供你上學了，不能沒良心，再說當時人家死活不退婚。走投無路，我又放聲大哭一場，滿臉淚水的領了結婚證，結婚那天，也沒換一件新衣服，娘家也只有外爺和舅舅去送親唉，現在回憶起來還是好心酸那。本想為報恩結婚就會和好如初了，到如今才明白，我錯了,悲劇才真正開始了。大概因為上天是公平的吧，有幸得到了工作，就不再眷顧你的婚姻了。前年同學聚會聽說他十年前已出車禍不在了，我心情好沉重。唉，你一生不知是否幸福，我卻為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結婚三十多年了，我丈夫一直對此耿耿于懷，不管我怎樣勤儉持家，也不管我怎樣孝敬公婆，照顧兒女，我的努力換來的是他對我漠不關心，還時常把這陳谷子爛芝麻的事拿出來提說提說，作為對我的報復。人生有幾個三十年？就因婚前有人示愛我沒果斷拒絕而就要被報復一輩子嗎？五六十歲的老婦老妻，本應知熱知冷，相扶相伴安度晚年，可如今，我們人居同一屋檐，心同千里陌路。開始的時候，我還幻想著改變點什么，現在徹底失望了。因家庭的影響，女兒三十歲了還沒結婚，她說“看到媽媽不幸福，她對婚姻恐懼?！?人那，有時候連自己也不能相信，許多事情的發展是不以個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我自信能處理好我們三者的關系，到頭來都遍體鱗傷。去的已去也，留下的就慢慢品嘗這杯自釀的苦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