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小園 江南小鎮的石板路畔，蜿蜒流淌的清水河邊，幾叢綠竹婆娑，一樹榴花灼灼，竹籬小門，泥打圍墻，四周開著紫微微的柘樹花。這，就是外婆的小園。 園里翠竹叢叢，花果累累，絲藤蔓草，琳瑯滿目。種得最多的卻是菊，一到深秋，墨紅的，金黃的，潔白的，雪青的……一株株，一團團，一叢叢，一片片……龍翔鳳舞，百態千姿，仿佛秋色全灌進了外婆的小園。 清晨，外婆給我扎小辮時，總要簪上許多紅菊花：梳條翹松松的小辮，再插滿頭菊花，叫百鳥朝鳳；揪兩根嵌滿花的小辮，往頭頂上一盤，叫雙龍戲珠。輪上我撒癡撒嬌地要給外婆插花，外婆拗不過時便伸手掐一朵極小極小的黃花，輕輕抿在腦后發髻上。外婆是不能戴紅花的，因母親還在肚子里時，外公就去世了，其時，他們成親才一年多。 外婆識字不多，描畫繡花卻極傳神，又精細。至今我珍藏著外婆繡的一個筆袋，上面有凝紅的菊和兩句詩：“墮地良不忍，抱枝寧自枯?！蓖夤ナ篮?，外婆靠扎花刺繡維持生計，撫養母親。常常是湊著油燈通宵刺繡，晨曦薄明，便攜著繡品匆匆交貨換米…… 小園東角上有一架葡萄青蔥翠綠，兩株碗口粗的虬枝緊緊纏繞，屈曲延伸。米粒大小的青葡萄在綠葉密綴的枝條上一出現，我和小伙伴便忙乎起來，手執細長的青竹竿，不時趕著飛上棚架啄粒的小鳥。自此到葡萄成熟，我們幾乎天天都鉆進綠濃濃的葡萄架下。園子里花木結的果，外婆總要分給左鄰右舍，葡萄當然也不例外。分葡萄的時候，孩子們常擠滿在棚架下，外婆笑瞇瞇地邊分邊說：“一人吃了一人甜，十人吃了十人香?！? 然而這兩株葡萄在我七歲那年卻被砍了，而且是外婆親手砍的。因由就是有一回我和小伙伴們在架下數葡萄，架上突然伸下個青色的蛇頭來，我們都嚇翻在地，大哭大喊。待外婆趕來，已經只見到一條細細的蛇尾了。自此，外婆便禁止我們到葡萄架下去，而我卻意念念地總偷偷溜去。雖說此后再未遇見蛇，外婆卻總放心不下，終于在摘過葡萄后硬著心腸把它砍了。 砍掉葡萄的當晚，細月芽掛在樹梢，園子里黑幽幽空蕩蕩，我噘著嘴和外婆一起乘涼。外婆緩緩地對我說：“這兩株葡萄是你外公親手種的，那年正是娶親……”外婆像 卜在回憶，似在思索，聲調里含著淡淡的酸楚。她的雙眼總戀戀地望著空空的葡萄架，仿佛要望出滿架綠茵茵的葡萄葉，望出一個文縐縐笑吟吟的外公來。 近園門處有一口五角形水井，井口掩著一個圓形木蓋，非汲水時不開，那是提防我和小伙伴們失足掉下去的。每到盛夏午后，井邊總圍滿了人，汲水的，背水的，洗臉擦身的，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外婆常倚在門邊笑微微地看著他們，不時關照著： “井水冷，待汗干了再擦身?！? “不要洗腳，寒自腳心來，井水洗了要落下毛病的 ?！?倘有人要喝生水，外婆趕緊搖手制止，三腳兩步拿出井水中泡浸的涼茶來。待到大家喝夠，洗夠，汲夠，提著井水嘻嘻哈哈地說著“明朝會“走了，外婆才把井蓋蓋下，把木吊桶反扣在井蓋上，桶索晾掛在井邊的小銀杏樹上。 園南一株石榴是外婆帶著我種下的。當年就開花，第二年結了十來只紅艷艷、圓滾滾的石榴，沉甸甸地掛在枝上，呲牙裂嘴地盡沖我笑！我扳著指頭掐算：小彩兩只，英英兩只，阿芳兩只…… 深秋的一天，放學回來，石榴樹上竟光禿禿的，一只不剩。我急得跳腳，滿屋滿園地找外婆。外婆卻挎著個小籃子從門外進來。 “外婆，石榴呢？”我迫不及待地問。 外婆笑嘻嘻地說：“送人了！給你留了兩只最大最紅的?！? 我咧開嘴就哭，慌得外婆又找手帕又打洗臉水。 “趕明兒給你買個又甜又香的大蘋果……“ “寫信讓你媽給你做條花裙……” 我不理外婆，捂著臉盡哭盡哭。外婆沒法，嗔怪地用手指頭戳戳我的額頭，自顧去灶間燒飯。她窸窣地挽著柴草，慢慢地對我說： “龔家太婆病了好些日子，醫生搭脈開了藥方，說要用石榴皮和子合藥煎熬。她又沒有個兒女……” 我止住了哭，眨巴著紅腫的眼睛，抽泣著慢慢抬起頭來，只見灶口舔出的火舌正把外婆的鵝蛋臉映得通紅泛亮。 十歲以后，我便離開外婆隨母親外出讀書，一轉眼已有許多年了。在這流水般的歲月里，我到過許多園林，纖巧如蘇州的怡園，宏偉如北京的頤和園，雖說都巧奪天工，美甲天下，然而總覺得沒有外婆的小園使我動情，值得我涓涓地思念，津津地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