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年來,多次參加追悼會：失去的有親屬、師長、亡友、同事……。唯獨那一次、那個人，卻使我久縈心頭，揮之不去，仰首抬頭，猶然如呼之欲出，然而他逝去己經有十五個年頭了。 遲開了的追悼會上，花圈鱗鱗、挽聯幅幅，青松叢叢、素花簇簇，人們鞠躬追悼，哀樂陣陣奏鳴。然而沒有骨灰，也沒有遺象。他的著作、筆記、書籍、相片、遺物，一切的一切都在一場風暴中統統煙消云散，化為烏有。 他是我大學的一位老師，教授《歷史文選》，據說他原來是中文系的主任，因為戴了右派帽子，就降到歷史系來教古文。我清楚地憶起他給我們上的第一課：推進門來的是一位身材高大、魁偉健壯的男教師，黑發禿頂，泛著紅光的臉露著笑意，穿中式短褂，掖下挾著一本書。他把書放在講臺上，拿粉筆在黑板上寫下兩個字，回身笑嘻嘻地說：“這是我的姓名，紀念的‘紀’、庸人的‘庸’?！闭f著便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疊紙來，邊發給我們，邊說：“每人兩張，以后每堂課都發，把你們不懂的問題、讀書計劃、要求、困難、意見、建議，統統寫上去，交給我?！? 待看到同學們把紙都安放好了，他便翻開書本，講解起第一篇課文《牧誓》來。至此我的耳邊似乎還響起他那朗朗的北京話：“時甲子昧爽，王朝至于商郊牧野，乃誓…..” 紀老師上課從不帶什么備課筆記之類東西，只挾一本《歷史文選》。僅一次我看他在上衣口袋里搗出兩張卡片，捏在離眼睛兩尺開外的手中，側著身子，向后仰著頭看，苦笑著搖搖頭，又從上衣口袋里搗出老花眼鏡，架在鼻梁上，匆匆瞥一眼卡片，繼續滔滔不絕，還雜夾著手勢、動作、笑聲。 我最喜歡聽他的課，對古文的愛好，大約也有此而始吧。 第一次上紀庸老師家也是終生難忘的。也許是從小家庭的教育，加上又學歷史，較講究禮儀。通常我上教授、講師家，總是進門彎著腰先微微鞠躬，然后在老師的‘請坐’聲中坐下，無論是坐沙發還是板凳，出于恭敬我都只敢坐小半個屁股，讓兩條腿支撐著，微微地拘僂著背，虔誠地聆聽老師的教誨，一臉的誠惶誠恐。我也是帶著這種‘禮儀’上紀老師家去的。其時正是初秋，輕輕敲門，開門的正是紀老師本人。出于敬重，我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紀老師先是一楞，接著便哈哈哈大笑起來，并一直笑個不停，邊笑邊用手中的大蒲扇拍拍我的肩膀，用蒲扇邊把我抓進門，又用蒲扇邊把我推著送到一張藤椅邊，蒲扇在我頭上一按，我便一屁股結結實實地坐在藤椅上了。我一望這是屋里唯一的一張藤椅，便忙著站起來，紀老師又嗬嗬笑起來，又用蒲扇把我按著坐下。邊遞給我一杯自制的酸梅湯，邊說：“哪來的這些規矩！”我趕緊站起來接了，他又把我按下，自個兒在旁邊的一張木方凳上坐下，搖著扇子說：“我真想找你，你倒自己上門來了?！蔽倚睦镆桓窭?，不知是褒是眨。 “你最近一次文選的作業做得不認真，杜撰的簡化字不少?！甭牸o老師批評，我紅著臉低下頭。紀老師接著又說：“聽說你正在寫一篇關于夏完淳的論文，并準備同郭沫若商榷？”紀老師大蒲扇的風不時向我送過來，可我卻熱得汗涔涔地，臉更覺熱辣辣，低著頭一聲不吭，后悔自己撞上門來。 “初生牛犢不怕虎，我贊成這種精神。人不光要有志向，更重要的是要有韌勁，有骨氣，有毅力，才能成器?！耐甏局矣诿鞒?，為此獻身，其民族精神可嘉，但他一生歷史太短，題材不寬；至于與郭老商榷，似乎太早了吧！”紀老師侃侃而談，手中大蒲扇的涼風有節奏地一陣又一陣，搧去了我臉頰的燥熱，心頭的疑慮，我心服口服，一個勁地點頭。此后我曾許多次、許多次到紀老師家聆聽他的教誨，接受他的鼓勵，感受他的開導，收下他的批評。 一場“風暴”使一切都混沌了，我竟記不起同紀庸老師 的最后一次會面。卻在一個寒冷的冬夜里得知了他的惡耗，據說他是跳在蘇州上方山的石湖里身亡的。我聞訊呆坐在黑暗中，憶起他說的韌勁、骨氣和毅力。我想只要有一線生的希望，他是不會這樣絕望的。 我仔細地尋找著他的遺物，只剩下一本他送給我的“漢白石圣君碑”摹本和一本紀老師自編的“文史工具書簡編”。那十多封他給我的信件和他手批點評的我的作業及文章竟一無覓處，通通地在那場“風暴”中被橫掃了。 我辜負了他，至今一無成就，兩手空空。唯有時時念起他，使我能略略振奮些。我想紀老師在天之靈是會原諒我的，因為不管其時我被貼多少大字報，被劃為學生中的右派，勒令我揭發的大字報貼到背上，我都沒寫他-張大字報，---我無從揭發。然而他也是怨恨我的，因為在“風暴”開始后我始終沒有敢去看望他，給他關心、安慰和生的希望。我承認，我當時沒有這種勇氣，我不敢，我是弱者。 愿紀庸老師的靈魂在清砌的湖水中安息吧！ 摘自1981年4月1日曰記 2001年4月1日修改 紀老師生于1909年，河北薊縣人。原名紀國宣，號果庵，曾用名紀庸，筆名紀果庵。紀果軒等，1922年在薊縣第二小學畢業，考入河北省立通縣師范學校，1928年畢業后考入北京師范大學國文系，1933年畢業后赴察哈爾宣化師范學校任國文教師與教務主任，1941年赴南京中央大學任教，兼南大附屬實驗學校師?？浦魅?，直至抗戰勝利。在南京期間列名為《古今》雜志同人。在七七事變前他曾在上?！段膶W》等刊物上，發表有《寫詩拎癡》等文章，華北與華中淪陷后，他在北京的《藝文雜志》與《中國文學》。南京的《古今》。上海的《風雨談》《人間味》等多家刊物上，發表有《夕照》《兩都賦》《牽?；ā贰缎〕侵畱佟贰侗逼降摹蔽秲骸薄贰讹L土小譚》《白門買書記》《夫婦之道》《林淵雜記》《知己篇》《語稼》《病中談病》《亡國之君》《冶城隨筆》《書的故事》等一系列散文隨筆，結集出版的有散文集《兩都集》，收《兩都賦》《風土小譚》等散文29篇，1944年4月由上海太平出版公司出版。他的散文多為敘事抒情之作，是華中淪陷區較為引人注目的敘事抒情散文家之一。 從北平到南京再到蘇州，最后歸宿石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