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為作者又一追思故人之作。題頭照系叢啟悅所攝。） 語文組十幾位老師中有兩名中共黨員，一是地下黨出身的史老師，一是青年黨員孫惠卿。 惠卿，未謀面還當是老夫子，一見之下方知青年才俊，朝氣蓬勃。這是組長錢永之老師的感想?；萸浣忉屨f，我家祖祖輩輩種田，這名字是鄉下老先生起的。 原來他是無錫東鄉查家橋人，家境清寒，小學畢業后讀了四年制的初師，就走上工作崗位了。從此邊教邊學，又紅又專，日新月異。他到二中任教，充實加強了語文組的力量，發揮了他作為共產黨員的表率作用。 語文組里老先生多，溫文爾雅，年紀稍輕的二三子也被熏染得老成持重，為此辦公室里斯文有余，活躍不足?；萸鋼缴白影愕牡絹?，改變了氣氛，帶來了歡笑。他就像笑的種子，只要他在，大伙就樂開了花。 記得像是議論人民日報副刊上趙樸初的《哭三尼》吧，仿元曲的體裁，揭露諷刺帝修反何等痛快淋漓，惠卿大笑。他一笑，聲震屋宇，窗玻璃都嘎嘎的響。鄰室老師好奇，過來張望，但見惠卿興奮難抑，卸了眼鏡，正用手帕在眼梢抹淚呢。他的笑，富于感染力，引人共鳴；而他的哭，則情動于衷，催人淚下。 記得在階級教育活動中，他帶頭憶苦思甜，述及父輩經年累月在田間如何辛苦勞作，待到收成，眼見一籮籮稻麥擔出去繳租，只會扯住了母親衣襟大哭的情景，不由聲淚俱下，哽咽不止，在場教職員工無不為之黯然動容。冰火迥異，哀樂由之，敢憎敢愛，能歌能泣，由此理解了他在新社會陽光下分外開朗樂觀之所以然。 那時，他與高韻貞女士燕爾新婚，租住東門亭子橋下唐巷農宅的一間老屋，曾邀我去作客。幾碟小炒以后上了一道點心，那是將糯米灌入蓮藕，蒸煮以后切片，蘸了糖吃，甜軟可口，齒頰留香?；萸湔f，你不忙稱贊，先猜個謎謎子。不等我接口，惠卿笑著說，算了算了，小高要生氣的。說著，滿面春風目注愛妻，撩得小高酡顏飛霞，嬌嗔道，你想瞎說什么呀，討罵！這是一對“才經霜雪寒，更知三春暖”的情深伉儷。 他的帶頭作用，不止于思想政治工作，還表現在教學業務方面。 其時，學校啟動“藍青”工程，也就是老教師傳幫帶，與青年教師掛鉤結對，師徒雙方教學相長共同提高。由于此事初創，沒有經驗，加上抹不開面子、放不下身段、舍不得秘訣等因素，一時局面難以推開。此時，惠卿挺身而出，與史克方老師商議后訂立師徒合同，并按照市教育局沈紹祖局長提出的初高中語文教師分別能背誦古文60（100）篇、古詩100（200）首的要求，每星期一早上第一節課就向師傅背書。 那次惠卿背《離騷》，給我碰上了。只見他背對史師，面朝白壁，昂首挺胸，咣咣響一口查橋鄉音，竟是一口氣從頭背到尾，不打一個疙頓，不增不漏一字，稱得上滾瓜爛熟。背畢，惠卿已是面大紅脹，寬廣的前額亮晶晶的，怯生生如小學生般靜候師訓。史老師微微笑著，將手邊桌上一支雞毛撣帚遞將過去，惠卿連忙接住。我正自詫異，史老師說，這傢什是他給我代作戒方的?；萸湔f過，如果偷懶，背不出，背不熟，就抽他打他，其實哪里用得著！后生可愛，亦復可畏，精進如此，老夫望塵莫及也。 知徒莫若師?！熬M”之評，一語點出了惠卿的精神境界。 他學歷不高，然而學養富實，自從在南京部隊的邏輯專修班專攻形式邏輯以后，邏輯學成為他的特長，也因此成為本地邏輯教學的翹楚。 對此，市里的語文教研權威姚載熙老師曾大為感慨。姚老師歷數全市語文教學精英說，古典文學，首推錢樹棠、錢永之；語法頭塊牌子，錢雨人；語音、普通話，周壽同；講到邏輯，不得不承認孫惠卿。又現身說法開導身邊的青年教師說，語文教學關乎天地人、文史哲、語修邏，你們既要注意全面發展，又要學有專長。不要像我，樣樣弄樣樣說不著我，言下不無遺憾之意。其實，姚老師是過于謙抑了。他雖然早年讀的農學，然而舊學功底扎實，不斷吸收新知，尤于魯迅作品教學研究和寫作教學方面卓有建樹，著書立說。不過，他以孫惠卿為例，強調術業有專攻，確是出自肺腑的語重心長之論。 我曾想過，惠卿在邏輯方面冒尖決非偶然，但看他在日常生活和教學活動中，時時進行思維體操，嚴格訓練自己的邏輯思維，增強語言表達的邏輯力量，“此其一”、“此其二”成為他的口頭禪。由形式邏輯而辯證邏輯，由黑格爾而費爾巴哈，由西方古典哲學而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正是這種不知疲倦的精進不已，造就出一個“孫馬列”。人們如此稱呼，絕非調侃，更非貶損，完全是服膺他的理論水平，真心承認他辯才無礙。 他喜歡引經據典，理論滔滔，但在日常生活中絕不是一個枯燥乏味的人，而是愛說愛笑，有時也會嬉鬧，形象思維同樣發達。 記得當時有位同事失戀，沉湎不振，他念了一首順口溜，半是戲謔半是勸誘：一片丹心付汪洋，兩行熱淚痛斷腸。天涯何處無芳草，風物長宜放眼量。并略改現成歌詞說，跌倒怕什么，爬起來，跑步跑！同事們都知道，他能跑，住校的時候，晨讀后的節目就是晨跑，而在部隊進修的時候還跟著軍人跑過馬拉松，一鼓作氣幾十里，毅力夠驚人的。 他另有一個雅號“孫大胖”，其實并不臃腫，只是兩腳稍短細，承載著顯然壯碩得多的上身，走路外八字，虧他這么能跑！后來才知外八字是身不由己，不得不然。 那是他住宿條件稍有改善，搬進了西門倉橋下一座臨河小樓，夫人出差，他邀我去喝茶聊天。時過中夜，兩人抵足而眠，于茲我才發現，他是平腳掌！我震驚，我欽佩，久久不能入睡。這樣的一副腳板，竟然能跑馬拉松！至此，我才懂了，他的精進。原來，他是把不足之先天作了鵠的，后天之努力作為弩矢，意志之鍛煉引為樂事，不斷地挑戰并超越自我，從而煥發出青春的光彩，進而求取人生的輝煌的。于是，我真正懂了，他的精進。 這樣的一個精進之士，堪造之材，當時主持校政的頭兒腦兒卻并不看好，小小教革組副組長（相當于副教導主任）的提名也被這幾人一下否了。上頭像是來了火氣，一干二脆，直接任命孫惠卿為鄰校教革組組長。此言鄰校，與原校僅一墻之隔，聲息互通，旗鼓相當。如此舉措，不啻給武大郎一頓棒喝，賣炊餅的似應長點見識了?；萸洳回撔湃?，業績出色，從此一再被委以重任，貢獻良多。 我與惠卿共過患難，十年浩劫中，同在二灣一座矮樓的小間，被幽閉一室達數十天之久，朝夕相處卻勒令不準交談，日日面壁，孤寂郁悶，心情壞透壞透，就不知他什么感受；也曾被分別拉出去批斗逼供，倒是不約而同，始終白紙一張，一字未落，一樣的“態度惡劣”。 新時期里，由于工作和生活半徑的不同，相互間甚少聯系。前幾年偶在體育公園田徑場上見過一次，他正繞圈慢跑，有些微喘，未能講上幾多話。以后，就沒再見過他了。再以后，待我聽聞他去世已事隔經年，都來不及給他送行，心下悵悵，只覺得時光無情，再是憾惜也莫可奈何。 這篇小文，算是紛亂思緒中理出對他的一縷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