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呂舲遠，南京外國語學校高一學生。題頭圖：拜倫簽名的石柱及地牢局部。） “1536年初，（瑞士）伯爾尼共和國向長期盤踞在西庸的法國薩瓦家族代表人物宣戰……3月29日，圍城軍隊發起一場進攻。法方被迫宣布下午投降……也就在3月29日當天，伯爾尼人釋放了一些在押囚犯，其中包括大名鼎鼎的16世紀支持日內瓦獨立的宗教改革者博尼瓦爾……”這是前文已交代過的故事背景。 在離這個日子的6年之前，博尼瓦爾（1493-1570）的父親，因反抗專制統治和提倡宗教改革而被處烙刑而死去，他的三個哥哥一個被火焚，兩個犧牲在戰場。而他和兩個弟弟，則被關進了西庸城堡監獄，兄弟三個在前兩年囚禁中堅決拒絕改變信仰，終于作為死囚，關進了城堡最為恐怖、黑暗的地牢。 我們懷著一看究竟的心情走向古堡的第六號參觀點：從1532—1936年關押過博尼瓦爾的地獄。 小心扶著阿公阿婆，借助壁上掛著引路的古老的風燈，沿著窄小曲折的石階，小心翼翼走進地下石窟。落地后，穿過一段儲存葡萄酒的地窖，終于看到了一半浸在水中、陰森可怕的死囚地牢：一排粗壯挺拔的石柱在頂部伸展開來，構成結結實實的拱頂；石墻、地面卻留著原石凹凸不平的模樣或痕跡。墻邊、角落還有沒有開鑿的原石……當然，我們也很快找到了留有英國年輕的天才詩人拜倫（1788—1824）到此參拜并留下簽名的石柱。我跟著阿公，拍下了一張張照片。 拜倫是英國權貴統治階級的叛逆者，在短短的生命里留下了許多傳遍世界的名詩，其中一首，就是長篇敘事詩《西庸的囚徒》。 那是1816年，28歲的拜倫，在自己的祖國遭受到政敵的誹謗和攻擊，又面臨家庭破裂的悲劇，他來到了瑞士日內瓦湖畔，同另一位英國著名詩人雪萊一見如故。夏季的一天，他們同游西庸古堡。在這陰暗的地牢里，他體驗了為民族自由、宗教改革而戰的博尼瓦爾所受的精神煎熬，回到住處，一口氣，寫成了著名的長詩《西庸的囚徒》。 全詩采用十四行格律詩體，分作14段，占了一部《拜倫詩選》的整整20頁。除了單獨放在全詩之首的《詠西庸》之外，這首詩歌都是以“我”（博尼瓦爾）自述的口氣寫的。 詩的第二節寫地牢的面貌，被人引用得最多： 西庸的地牢又幽深又古， 里面有七根歌特式的石柱； 七根柱子灰白而雄偉，壯觀， 在獄中的幽光下顯得黯然。 日光在途中就迷失途徑， 只落得在厚墻的縫隙 才透出一點便無影無蹤； 它爬過濕地面慢慢移動， 好象洼地上的一盞鬼燈。 每根柱子上有一個鐵環， 每個鐵環里有一條鎖鏈； 那鐵器可是害人的東西， 我的四肢上還有它噬咬的痕跡， 這些標記在我有生之日 會永遠留著，不會消失。 此刻的日光有一些刺眼， 我從沒有看見太陽如此升起 已多年了，這年無法計算， 因為呵，自從我最后的弟弟 死在我的身旁，我就已停止 記數這一長串沉重的日子。 長詩從第三節開始，寫博尼瓦爾和兩個弟弟共處一個地牢的可怕情景。限于篇幅，只簡介各部分的大意。 按說三個人關押在一起總比一個人好一點，但彼此不能動彈，卻要用表情和聲音互相安慰，比什么都殘酷。 哪怕講最愉快的故事也帶出了悲音，那就清清嗓子用歌聲代替，誰停止了就會讓另外兩個擔心，然而聲音越來越疲軟，口齒越來越不清，互相居然分不出誰是誰的聲音了。 我天天緊盯著全家僅剩的兩個弟弟。 大弟曾經是一位深山野林里的強健獵人，但在這個黑牢里，讓他這樣一位勇士不能跨出一步是最慘的酷刑，他快速萎謝，走向死亡?？蠢蔚陌汛蟮艿倪z體淺淺地埋在我眼前的地下，我懇求他們埋到有日光的地點，但換來的只是冷笑。于是，那片不長草的地上放著我兄弟留下的鐵鏈，鐵鏈成了殺戮的碑記。 小弟弟俊美如母親，曾經被全家疼愛。他臨死時只怕全家最后一個活著的哥哥難過，沒有一聲呻吟，只剩下了輕輕的嘆息，直到嘆息不再可聞。 兩個弟弟全都死在眼前，埋在腳下，我不知道為什么不讓我一死擺脫，我于塵世無所求，除了信仰，而信仰又禁止自私的死亡。 兩個弟弟的死和我的孤寂，這使看守也漸漸對我產生同情，我掙斷的鎖鏈由它斷裂著，我可以在地牢里走動。但我每次都躲避弟弟們的埋身之地，生怕一不小心，腳步褻瀆了他們的墳。 我開始在墻上鑿坑，只是為了攀上窗口，透過鐵柵看一眼湖面與群山。終于看到了，湖心有小島，墻下有游魚，天上有飛鷹，一切都那么安詳。 在不知年月的某天，我被釋放了。但這時，我已渾身漠然。早已習慣監獄，覺得離開監獄就像離開了自己的故鄉和隱居之地。我奇怪，蜘蛛和耗子這些年來一直與自己相處，自己在這個空間唯獨對它們可以生殺予奪，可見它們的處境比自己還不如，但奇怪的是，它們一直擁有逃離的自由，為什么一直不逃離呢？我的鎖鏈和我長期交往把我們變成故舊；甚至在我獲得自由的時候，我還輕嘆一聲離開牢門口。 最后，讓我們閱讀被拜倫單獨編排在《西庸的囚徒》全詩之首的短詩《詠西庸》： 你磅礴的精神之永恒的幽靈！ 自由呵！你在地牢里才最燦爛！ 因為在那兒你居于人的心間—— 那心呵，他只聽命對你的愛情； 當你的信徒們被戴上了枷鎖， 在暗無天日的地牢里犧牲， 他們的祖國因此受人尊敬， 自由的聲譽隨著每陣風傳播。 西庸！你的監獄成了一隅圣地， 你陰郁的地面變成了神壇， 因為博尼瓦爾在那里走來走去 留下印痕，仿佛你冰冷的石板 是生草的泥土！別涂去那足跡！ 因為它在暴政下向上帝求援。 這首短詩，集中表達了拜倫寫這首詩的中心思想。老媽指點我，拜倫寫他心目中的博尼瓦爾，實際上也是在寫他自己的的遭遇和心情。老媽特別提醒，別把詩中的某些情節、場景和細節的描寫當作全是寫實，許多地方只能是詩人的想象和發揮。 曾因反對拿破侖專制統治流亡多年的法國十九世紀大文豪雨果（1802－1885），在他有關西庸城堡的游記里寫道：“我佇立了很久，就好像自己也被鉚在了柱子上；這個自由思想家在六年內就像一頭野獸一樣圍著這根柱子轉。他得費很大的勁才能躺下去——在巖石上——而且無法伸直四肢。確實，除了被禁閉野獸式的一點消遣外，他沒有其他事可做。他用腳后跟蹭柱跟。我把手放進了他蹭出的洞里。在鏈條長度可達的地方，他同樣用腳在大理石突出處留下了痕跡。他的天地僅僅是浸在湖水中的圍墻對面可憎的粗糙巖石墻?！?530年，人們把思想家就禁錮在這樣的獸籠中?！? 本文題頭圖正中，直沖著我們的就是據說當年拜倫留下自己名字的石柱。我們現場見到，支撐地牢的石柱有九根，這是第三根。他和兩個弟弟被關在地牢的時間不是六年而是四年。至于當年博尼瓦爾是不是就被鎖在這根石柱上，下面就有我們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