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七年秋，12歲的我背著簡單的行囊，走進縣城，走進縣一中。 縣一中，當時是這個縣里規模最大的一所中學，也是省重點中學。隨著城市的變遷，原來的校址現在已經改為區實驗中學了，除了那座已經重新裝修粉飾的辦公樓還依稀保留著當年的模樣，其他的建筑物早已不復存在。數十年來，每當我上班經過這座辦公樓時，心里總還是不由自主地浮現出當年的情景，揮之不去。記得當時進校門不遠處，矗立著一座古色古香的建筑，那是過去縣衙的鼓樓，被用作學校的圖書館；圖書館后面一座莊嚴肅穆的三層樓是學校辦公樓；六排紅磚紅瓦的教室，整整齊齊，寬敞明亮，按初一到高三的順序，依次從校園最后排到最前，高三教室的前面就是學校的圍墻；學校還有當時看來還算大的操場、乒乓球室、實驗室、醫務室……，算是設施齊全的了。學生們大都在學?！白∽x”，周末可以回家?？忌线@么好的學校，我的心中十分興奮。小小年紀，我就暗自下了決心，一定要努力學習，將來考上大學，“做一個有作為的人”。殊不知就在此時，厄運已經開始降臨。命運在這里和我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一場突如其來的政治風暴無情地向我襲來并且影響了我的一生——入學不久，劃時代的“反右派斗爭”開始了。 這一年，黨的高層領導發動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整風運動”，提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 “雙百方針”。號召知識界“一切立志改革的志士仁人”以“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精神，向黨提意見，“幫助黨整風”。于是，一場空前絕后的“大鳴大放”運動開始了。 　所謂“整風”者，顧名思義，乃整頓作風也。本來說是整頓黨的作風，誰知道，“整”了沒有幾天，一下就整到成千上萬知識份子的頭上了。 全縣文教系統的整風運動是集中在我們學校進行的，那時天不算太熱，卻有些悶，空氣中彷佛飄浮著一股燥動不安的氣息。學校已經放了暑假。母親和所有的老師一樣，打著背包來到這里，集中學習。上級召開了動員會，領導們在會上大講這次“整風運動”的重要性，不遺余力地號召人們向黨提意見，“大鳴大放”，“幫助黨整頓作風”云云。領導的講話，情之真，意之切，真像一個急病投醫的患者，足以感動那些只知埋頭教書、不諳玩弄政治的“人類靈魂工程師”。剛開始時，老師們還謹小慎微，發言不過泛泛而談、不著邊際。但架不住領導們的一再鼓動，老師們終于“放下包袱，開動機器”了。他們懷著童真般的赤誠，懷著對黨的熱愛和信任，針對當時社會上和教育系統的一些蔽端，暢所欲言。他們以為這樣就是響應黨的號召，就是幫助黨改進自己的工作，就是“靠攏組織”，是“知識分子思想進步的表現”。他們哪里知道，“禍從口出”，一場令他們萬劫不復的災難頃刻之間就要降臨。 尖銳的批評剌痛了黨的高層領導，人們的不滿如此之多更是高層領導始料未及的事。當時，國際上恰巧發生了所謂的“匈牙利反革命暴亂”事件。黨的高層認為事情發生了質的變化。這些知識分子的言行就是和匈牙利的反革命們遙相呼應，是資產階級和共產黨的又一次較量，如不鎮壓，國將不保！據若干年后披露的內部材料，當時最高領袖寫了一篇“事情正在發生變化”的文章，在黨的高層內部傳閱。他在文章中說，“最近一段時期，右派表現得最堅決最猖狂。什么擁護社會主義，擁護共產黨的領導，對于右派來說，都是假的?，F在他們正在興高采烈，我們還要讓他們猖狂一個時期，讓他們走到頂點”。好一個“引蛇出洞”之計啊。這以后，“鳴放”雖然還在繼續，但其目的已經是為了“誘敵深入，合而殲之”了。當然，這一切，那些還在積極表現的知識份子們是毫不知情的，他們的“革命熱情”依然高漲著，而他們的“劫難”正悄然逼近著。 該來的終于來了。幾乎就在一夜之間，“整風”突然變成了“反右”，領導們的脈脈溫情變成了騰騰殺氣。昨天還在唾沫橫飛地號召人們向黨提意見的人，今天就把提意風的人斥之為“猖狂向黨進攻”、“攻擊無產階級專政”等等。一時間，陰云密布，人人自危。全國上下，數十萬知識分子轉眼間就變成了“資產階級右派”，成了萬惡的“階級敵人”?？蓱z的人們被描繪成青面獠牙的魑魅魍魎，鋪天蓋地的大字報集漢語言文字中丑化污辱之大成，人類的尊嚴和文明在有組織的口誅筆伐中蕩然無存！ 母親自然難逃此劫。她在“幫助黨整風”時說了一些諸如“領導應該經常到下面來了解情況，不能在上面犯官僚主義”等等之類的話，這就成了她“攻擊黨的領導”的罪證，于是，她順理成章地蛻變成了“階級異己份子”。我也一下子完成了從干部子弟向右派兒子轉化的過程，成了后來所謂的“黑五類”子女。 開學了，學生們陸續回到了學校。此時“運動”尚未結束。面對校園里一張張圖文并茂、集盡丑化之能的大字報，我渾身冰涼，無地自容；好象跌進了萬丈深淵，周圍一片黑暗，看不到一點亮光。我稚嫩的心靈受到難以名狀的巨大傷害，一股不可遏制的自卑感壓得我抬不起頭來。最可悲的是，這種自卑感竟如影隨形，在我的潛意識里生了根。它影響了我的一生，使我在后來的日子里，無論做什么工作，都謹小慎為、循規蹈矩，不敢“越雷池半步”。以至在社會轉軌進入市場經濟的時候，仍然墨守成規，瞻前顧后，沒有把握住機遇，從而失去了一些我原本可以得到的東西。 往日的歡樂沒有了。嚴肅的政治氣氛籠罩了整個校園，少數同學偶而的指指點點使我羞愧萬分。記得當時最使人難堪的是“開會”。只要是會上講到“堅決打擊右派份子的猖狂進攻”之類的內容的時候，我的頭便會低到不能再低的程度，好象我本人就是一個小右派！會上往往還要高唱“革命歌曲”，有一首“社會主義好”的歌是逢會必唱的。每逢唱到“社會主義好……右派份子想反也反不了”時，我就覺得所有的人都在看著我，此時真是如芒刺背，恨不得有個地洞能讓我鉆進去才好；在班上開會和年級開會時，因為是“小會”，人人都要發言，一是要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場，二是要“憤怒聲討階級敵人”。而我的發言又與眾不同，因為我的家里就有一個“階級敵人”，我必須和這個“階級敵人”“劃清界線”。當我言不由衷地“批判”生我養我疼我愛我與我相依為命的母親時，我的心都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