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于:2016-01-30 下午 /閱讀:846 /評論:5
題頭圖: 1881年(清光緒七年)無錫市區圖(左上); 楊蔭瀏(右上); 楊蔭瀏(左下); 《滿江紅》歌譜(右下)。 每次回故鄉無錫,有時間去市中心崇安寺的話,總會到原來無錫市圖書館前的現在被稱作“二泉映月廣場”附近兜兜。在廣場入口處的地面上,有一張石刻的選自1881年(清光緒七年)《無錫金匱縣志》的縣城圖。而每當經過這張名副其實的“地”圖時,我總會駐足在圖面上,饒有興趣地尋找那些還記得起來的,特別是那些在兒時記憶中印象極為深刻的老地名。其中包括如今已不復存在的老地名,例如“中市橋”﹑“貳下塘”﹑“冉涇橋”(無錫人諧稱”面筋橋“)等。也有一些老地名雖然還保留著,但也早已是“滄海桑田物是人非”了。我的老家所在地“留芳聲巷”就是一個例子。這是一條位于“東河頭巷”和“槐樹巷”之間,從新生路由西向東通向與新生路平行的“進士坊巷”的長約350米﹑平均寬約4米的小巷。自抗戰勝利后五歲的我回到故鄉第一次踏進這條小巷以來,盡管櫛風沐雨數十年,卻也基本保持著大致的模樣,然而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由城市建設掀起的舊房拆遷的大潮中,這條小巷和許多別的小街小巷一樣,似乎在一夜間就在地面上消失了。如今,原先的“留芳聲巷”已成了無錫市內由西向東的一條通衢大道“學前東路”中的一小段,原先居住在“留芳聲巷”的居民在舊房被拆后大部分也都“回遷”到位于“無錫市婦幼保健院”北面“學前東路”北側的名為“東河花園”的居民小區內。盡管在我的概念中,“留芳聲巷”已經不存在了,然而,在這個舊房被拆除后興建的小區內一排排一幢幢居民樓的門牌上卻仍然明明白白地標著“留芳聲巷XX號”,雖然這里已經毫無傳統意義上的“巷”的含義了。 史料表明,早在戰國時代無錫就已建城。當然,“無錫”這個名字是到西漢高祖五年,即公元前202年才有的,可見城內的有些大街小巷應該已經有2200多年的歷史了。至于“留芳聲巷”的歷史究竟有多久,至少目前還沒見到考證的結果。據1881年(清光緒七年) 《無錫金匱縣志》記載,該巷舊名“集賢坊”,又稱“楊家巷”。明末清初,有位劉姓富戶在此開設了一家具有相當規模的“芳聲當鋪”,從而得名“劉芳聲巷”。又名“流芳聲巷”,后取“留芳百世”之義,諧音為“留芳聲巷”,這一名稱由此沿用至今(文革中曾一度改名為“立新巷”,1977年恢復原名)。 說到“留芳聲巷”,就得說一點與“留芳聲巷”無法割舍的無錫楊氏宗族。 無錫楊氏出自無錫東部的鴻山,奉出生于吉州吉水縣楊家莊(今江西省吉安市吉水縣黃橋鄉云莊村)南宋抗金民族英雄楊邦乂(1085-1129)(注:乂,讀音yì)為宗族的始祖。1129年,時任建康府通判的楊邦乂在金兵破城后被俘,面對金人勸降,他大義凜然,被活活剖心而亡。后被南宋朝廷賜謚號“忠襄”(注:今南京雨花臺東崗“江南第二泉”后山“剖心石處”豎有刻著“楊忠襄公剖心處”的石碑;此外,清道光十一年(1831年)在無錫惠山繡嶂街建有“楊忠襄公祠”)。其子楊璿隨宋高宗南遷臨安后,每年春秋兩次去建康祭掃,途中要在鴻山停息,遂在該處建一別墅。至南宋嘉定年間(1208-1224)楊璿之孫楊燧從臨安錢塘移居鴻山,開始楊氏宗譜在無錫鴻山的立支。至八世楊子震定居無錫北鄉寺頭鎮后,無錫鴻山楊氏宗譜在寺頭立支。明末,鴻山楊氏十九世(即寺頭楊氏十二世)楊英(1617-1682)遷居無錫城內北門下塘,至此,楊英成為無錫鴻山楊氏十九世寺頭分城支(遷城分支)楊氏宗譜中的一始祖。在隨后的二百多年里在無錫逐漸形成了眾多的楊氏支脈(據說有108個),其中最大的則是縣衙西后側的旗桿下楊氏家族﹑學前楊氏家族和留芳聲巷楊氏家族(注:留芳聲巷楊氏源自學前楊氏)。 雖然留芳聲巷是我的家族的故居地和老宅的所在地,但我在那里只居住了一年多,到七歲時便隨父母移居別處。盡管如此,畢竟有許多家族內的長輩,平輩和晚輩長期居住在那里,因此,對以往留芳聲巷的回憶雖說只是碎片式的,但仍然是既有溫馨又有惆悵的。更讓我對這條小巷難以釋懷的是,正是在這條三百多米的小巷內,從我們這一楊氏家族的“六扇頭大墻門”里走出了幾位包括楊蔭瀏,以及比他晚一輩的楊蔭杭(1878-1945)(著名女作家楊絳的父親)﹑楊蔭榆(1884-1938)兄妹在內的中國近代音樂史﹑教育史﹑法學史上可圈可點的大人物。而楊蔭瀏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從無錫鴻山楊氏十九世寺頭分城支(遷城分支)始祖楊英開始的楊氏宗譜看,楊蔭瀏(1899-1984)盡管比我祖父的年齡要小幾歲,但在宗族里的輩分卻比我曾祖父還長一輩。我的這位同族前四世祖是著名的中國音樂史學家、樂律學家,是公認的中國民族音樂學的奠基者。在宗教音樂研究領域,他更是當之無愧的開路先鋒。他對無錫道教音樂、青城山道教音樂、中國基督教圣樂、北京智化寺音樂、西安鼓樂、五臺山寺廟音樂、湖南宗教音樂等都進行了深入的調查研究。時至今日,中國宗教音樂的研究者們,無論是在道教音樂、佛教音樂等傳統音樂方面,還是在基督教圣樂方面,都無法繞開他的研究成就。1981年由人民音樂出版社出版的64萬字的他的著作《中國古代音樂史稿》凝聚了他在中國古代音樂史與宗教音樂、民族音樂、音律學等方面畢生研究的豐碩成果,也是使我國的音樂史從此成為有樂譜的音樂史。這本巨著連同他的其它27本公開出版的著作和近百篇論文,已在我國民族音樂學術的思想和文化寶庫中占有重要的地位。 有關楊蔭瀏的介紹在各種平面媒體和網絡上隨處可見,筆者就不再復述。對他的學術思想和學術著作研究的文獻和資料也可用”汗牛充棟“來形容,筆者無才,更不必班門弄斧貽笑大方。這里只想說說愛樂者們也許感興趣的關于楊蔭瀏的兩件事:一是楊蔭瀏與“瞎子阿炳”;一是楊蔭瀏與歌曲《滿江紅》。 楊蔭瀏對“瞎子阿炳”的樂曲進行了搶救和整理,并編成《阿炳曲集》,這確實是中國音樂史上值得大書一筆的極具傳奇色彩的佳事。不過這一傳奇的形成既有其偶然性,也有其必然性。 我在《道教音樂,華彥鈞和他的二胡曲《寒春風曲》》一文中介紹過,1950年8月底,正在無錫過暑假的黎松壽(1921- 2010),請從天津到無錫度假并錄制當地道教音樂的中央音樂學院楊蔭瀏、曹安和(1905-2004)用一臺美國制造的韋伯斯特鋼絲錄音機為“瞎子阿炳”的演奏作“搶救性”錄音的經過。那么這件事的緣由在哪呢?那是在1949年的早春,老家住在無錫阿炳家附近并親自受過阿炳二胡演奏指點的南京古林寺國立音樂學院民樂系進修生黎松壽經當時還是古林寺國立音樂學院教授的楊蔭瀏的介紹正在跟著名二胡演奏家﹑作曲家劉天華(1895-1932)的大弟子儲師竹(1901-1955)先生學習劉天華的十大二胡曲,一天,天氣很冷,他正在老師琴房外活動手指,隨手拉了支阿炳教他的樂曲(注:正是后來被命名為《二泉映月》的那首曲子)。一曲終了,儲師竹過來問他拉的是什么曲子。黎松壽說這首樂曲是家鄉一個叫阿炳的民間藝人教的,沒名字。這時,從屋里走出來的楊蔭瀏教授正好聽到他們的談話,就說,喔,是阿炳,我認得,他還是我的琵琶老師呢!這曲子好,還說他們正在收集民樂,要錄下這樣好的民間音樂。于是黎松壽就與楊蔭瀏﹑儲師竹約定,有機會到無錫去將這位民間藝人拉的曲子錄下來。正是這次偶然的約定,才有了1950年9月2日晚,楊蔭瀏教授和曹安和研究員兩位在無錫崇安寺雷尊殿附近的三圣閣為在世僅剩三個月零兩天的阿炳錄下《二泉映月》等三首二胡曲子的那段佳話。這難道不是一件看起來很偶然的事嗎!如果說這件事也是必然的話,那是因為阿炳在世的幾十年中一直與楊蔭瀏有著不解之緣。六﹑七歲時,楊蔭瀏的父親楊鐘琳怕自己的孩子沾染社會上的不良習慣,課余不讓他們出大門玩耍,但又知道楊蔭瀏和哥哥楊蔭溥(1898-1966)喜歡道教音樂,因此請了一位名叫穎泉的小道士每天傍晚來來教他們學習樂器和抄錄民間樂曲的工尺譜本。1910年,楊蔭瀏11歲時,因潁泉轉到城外道院,學習中斷。后來有一班道士來他家做法事,其中就有年輕的18歲的阿炳。由于阿炳的演奏技藝最好,楊蔭瀏又向阿炳學習彈奏琵琶和三弦??墒撬母赣H不喜歡阿炳,認為他沒有禮貌,處事隨便,不如穎泉“老成可靠”,一年后,便由親戚介紹到近代著名昆曲曲師、設于原無錫公花園中的“天韻社”社長吳畹卿(1847-1926)先生那里學習昆曲和民族樂器演奏了。因此可以說,阿炳曾一度當過他音樂的啟蒙老師。盡管時間不長,但卻給幼年時的他以極深刻的印象。1937年春天,時任北平“哈佛燕京學社”音樂研究員的楊蔭瀏回無錫度假。這時阿炳已45歲,雙眼早已失明,他從雷尊殿的當家道長變成一個潦倒不堪的街頭藝人?;氐郊亦l的楊蔭瀏自然忘不了這位啟蒙老師。他特地去看望了阿炳。阿炳雖看不見他的身影,但記得他的聲音。當談到琵琶曲《將軍令》時,阿炳異常激動地握著楊蔭瀏的手,要楊蔭瀏撥著他手指,在琵琶上學習《將軍令》曲調“澈鼓”的彈奏方法,直到熟練了才罷休,這時,楊蔭瀏又成了阿炳的老師。1947年,楊蔭瀏再一次到無錫,在組織無錫的一些道士排練“十番鑼鼓”時,專門請了阿炳去旁聽。1950年9月初,在為阿炳錄完《二泉印月》等六首曲子后,楊蔭瀏又請阿炳演奏了江南絲竹八大名曲之一《三六》(注:一說是琵琶曲《梅花三弄》),可惜的是,由于鋼絲錄音帶不夠了,未能錄全,最后被抹掉了。 再說說楊蔭瀏與歌曲《滿江紅》。 元代回族詩人薩都剌(1272-1355)在1332年(元文宗至順三年)調任江南諸道行御史臺掾史移居金陵后,寫過一首著名的題為《滿江紅·金陵懷古》的詞: “六代豪華,春去也、更無消息??諓澩?,山川形勝,已非疇昔。王謝堂前雙燕子,烏衣巷口曾相識。聽夜深、寂寞打孤城,春潮急。思往事,愁如織。懷故國,空陳跡。但荒煙衰草,亂鴉斜日。玉樹歌殘秋露冷,胭脂井壞寒螀泣。到如今、只有蔣山青,秦淮碧!” 1920年,北京大學音樂研究會編印的《音樂雜志》第一卷九、十號合刊登載了為薩都剌的這首詞的配曲譜。作曲者是中國流行音樂的奠基人黎錦暉(1891-1967)。1916年9月,黎錦暉應當時教育部之聘,到北京任教科書特約編纂委員,同期還參加了北京大學的由校長蔡元培(1868-1940)創辦的音樂研究會。黎錦暉在該會被選為“瀟湘樂組”的組長,而《音樂雜志》則是該會的刊物。這首配曲是我國音樂家首次自覺地將西方音樂技法和傳統的中國詩詞相結合,在音樂創作上所作的一次成功的嘗試。1925年“五卅慘案”發生后,正在上海圣約翰大學文學系學習的楊蔭瀏因積極參加反帝愛國運動,遭校方壓制,憤而離校,入國人自辦的光華大學經濟系學習。為了示威游行宣傳的需要,他移用了黎錦暉為《滿江紅·金陵懷古》所配的曲調,填以宋代民族英雄岳飛(1103-1142)的《滿江紅》詞: “怒發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用以鼓舞人心,這首《滿江紅》歌曲就這樣傳唱開來了,成為一首在全國范圍內流傳很廣的“城市小調”。當時它確實激發了廣大群眾的反帝愛國熱情,民族精神為之一振??谷諔馉帟r期,作曲家劉雪庵(1905年-1985)又將這首歌曲的曲子作了一些修改,進一步抒發了它激憤、昂揚和壯烈的情緒,節奏也更為穩健。全曲分上、下闋,曲調基本相同,略有變化:下闋第一句采用了詞調音樂中典型的"換頭"手法;結尾一小節提高八度,表現出強烈的愛國熱忱和抗敵決心。從此這首蒼勁而悲壯﹑淳厚而有力的《滿江紅》再一次響徹了中華大地,激勵了千千萬萬的抗日勇士。接著一些大型音樂創作也由此而生,例如1941年指揮家和作曲家鄭志聲(1903-1941)所改編的管弦樂伴奏的合唱曲《滿江紅》、1943年冼星海(1905-1945)在蘇聯創作的《第四管弦樂組曲》(滿江紅)作品第15號(注:該組曲共有三個樂章,1)柔板,持續地,描寫抗日戰爭“中國人民的堅毅斗爭”;2)小快板,諧謔曲,描寫“戰斗的中國”;3)小行板,“勝利之歌”)等,都是以此曲為主題,從而更加擴大了它的影響。 1949年后,歌曲《滿江紅》才正式定稿,成為現在的“通行本”。一度它被“定”為“古曲”,也就是說它沒有或者不知道誰是作曲者。后來又改成“古曲,楊蔭瀏配歌”或“楊蔭瀏曲”。經專家比對,現行的通行本中的曲譜部分,既不完全同于黎錦暉的為《滿江紅·金陵懷古》所配的曲譜,也不完全同于劉雪庵對楊蔭瀏移用的《滿江紅》的修改本,因此,人們推定,現在的“通行本”確實是經楊蔭瀏修訂后正式定稿的。2010年第7期《人民音樂》期刊中署名李冰的一篇文章說“對于《滿江紅》一曲的來源問題,學界說法不一。通過考察得知,《滿江紅》(怒發沖冠)曲的生成史大致如此:音樂原創黎錦暉,移曲配詞楊蔭瀏,詞曲改編劉雪庵,總結寫定楊蔭瀏?!蔽蚁?,據說身前多次對《滿江紅》這首歌曲表示“愧疚”的楊蔭瀏是會同意這樣的結論的。 楊蔭瀏與“瞎子阿炳”是一個傳奇。有了楊蔭瀏(當然還有黎松壽和曹安和)的“搶救”,才能使阿炳這位天才的民間盲藝人和他的像《二泉映月》這樣的不朽作品不致于湮沒在無錫舊街頭的泥塵中。 楊蔭瀏與歌曲《滿江紅》是一段軼事。有了楊蔭瀏將黎錦暉為薩都剌的詞《滿江紅·金陵懷古》所配的曲譜移用至岳飛的詞《滿江紅》(當然還有劉雪庵),才有了至今還在激勵著無數中國人的這首膾炙人口的《滿江紅》! 單就這兩件事,從無錫留芳聲巷那“六扇頭大墻門”里走出來的我的這位同族前四世祖,在九泉之下也是可以瞑目的! 打開以下網頁可以聆聽我國幾位著名歌唱家演唱的《滿江紅》和由合唱團,交響樂團演唱演奏的根據《滿江紅》改編的合唱曲和管弦樂曲。 男高音歌唱家施鴻鄂(1934-2008) http://bd.kuwo.cn/yinyue/281609# 男高音歌唱家劉秉義(1935-) http://bd.kuwo.cn/yinyue/1647981 男高音歌唱家莫華倫(1958-) http://music.baidu.com/song/s/8807113b8a30856309a64 中國廣播之友合唱團 http://music.baidu.com/song/s/950761241e1085630955f 中國國家交響樂團 http://music.baidu.com/song/s/610717143510856a5ed00
高人佳作!學習了。
作者寫作此文真的是如數家珍,令我等無知之輩汗顏。
堂兄對老宅所在地及楊氏祖先源頭的詳盡追憶、細膩刻畫,令人折服、嘆為觀止。
學習。楊蔭瀏先生是輔仁早期校友。大概是2010年,楊先生的后人贈送了一套楊先生的全集給輔仁。其中有楊先生記述的為阿炳錄音之事。
如此珍貴的歷史,小弟竟然不知。慚愧!可見寫作的重要!老同學縱然常常相聚,然而,談笑間很難談得這么深!不由得想起了納蘭性德的《浣溪沙》: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