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于:2016-02-01 下午 /閱讀:1159 /評論:3
常言道,好夢不長,樂極生悲。就在人們剛剛享受到“人民公社優越性”的時候,惡夢降臨了。一九五九年,天災加“人禍”,共和國陷入了持續三年的、空前的困難之中。而在所有的困難當中,吃飯問題成了幾億人面臨的最大困難。紅火了一陣子的公共食堂在經歷了從白米飯白面饃到吃稀飯進而“瓜菜代”的大倒退之后,終于無可奈何地宣告散伙了。各家各戶又置辦爐灶,重新開伙,過起了數米而炊的艱苦日子。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在前一段大辦鋼鐵的日子里,很多人家的鐵制灶具都填進了“土高爐”,現在重新開伙,普普通通的 鍋盆碗鏟竟成了一大難題,這也算是歷史給人們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吧! 漸漸地,糧食越來越少了,從數米而炊終于到了無米可炊!由于吃不飽,不少人得了水腫病,走起路來歪歪斜斜,站立不穩。人們餓得頭暈眼花,顫顫巍巍地在野外尋找著可以食用的植物。蘿卜白菜是美味佳肴,米糠、野菜、槐樹花、榆樹葉這些以前用來喂豬的東西都成了充饑之物,母親在鄉下甚至吃過“觀音土”——一種又粘又糯、吃下去不容易拉出來的黃土! 沒有飯吃,對于“階級敵人”來說,也有點好處,那就是人們忙于果腹,對“敵人”的看管和批斗少了許多?!皵澄摇眱蓚€陣營的人,常常肩并肩地一同挖野菜,摘樹葉,哪里分得清楚誰是敵人誰是好人呢?看來階級敵人也好,貧下中農也罷,吃飯還是第一要務啊。沒有飯吃,肚子餓得咕咕叫,還有個屁力氣搞什么“階級斗爭”! 記得讀初三時,為了響應黨的“興修水利”的號召,學校放假讓學生回各自的生產隊參加修水庫。我“有幸”參加了這個縣里當年所謂最大的“人工?!钡乃畮旃こ?。在水庫工地上,我和所有的民工一樣,每天分到三兩米和一大把又腥又澀的海藻。這三兩米要分成三餐食用。每餐用一兩米混合著海藻,做成一個菜團子,這就是我們這些每天挑著土、爬十多米高堤壩的勞動者每餐的口糧!有一天半夜,我饑腸漉漉,餓得發昏,摸摸索索找到一戶好心的農家,討要了一點紅苕藤磨的粉吃下了肚子,總算勉強壓住了一點餓氣?!梆嚥粨袷场边@句成語,在那個年代真是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詮釋。惟一值得一提的是,當年餓著肚子做起來的幾個水庫,現在都成了當地旅游勝地,并以木蘭將軍命名,如“木蘭湖”、“木蘭天池”等等,為當地政府和開發商們賺足了鈔票!至于原來的“夏家寺水庫”、“石門水庫”的名字,人們則漸漸淡忘了。當然,這是后話,撇過不談! 在學校里,我們中學生受到國家的特殊關照,每月供應二十七斤糧食。但這點供應糧對于正在長身體的青年人來說,只能是使我們處在半饑半飽之中。學校后面的倉庫里,堆放著學校用來種試驗田作肥料用的豆餅,我們知道,那豆餅可是用豆子的下腳料做的啊。既含豆類,當能裹腹!于是我們有時實在餓急了,就偷偷地溜到倉庫去,掰一塊豆餅碾碎了用開水吞下肚去,那味道還蠻不錯哩;晚上上自習時,我們也常常溜到街上去,花兩毛錢買點辣羅卜回來用開水泡著充饑。每到星期六,中午的那小小一缽米飯我總是舍不得吃。放學后餓著肚子從縣城走回家去,母親把那缽份量不多但卻十分稀罕的大米飯倒進鍋里,加上菜葉和水,煮成一鍋稀稀的“湯飯”,娘兒倆你推我讓,分而食之;學校食堂大灶燒的是谷殼,而在那年月,大家的枕頭一般都是用這種谷殼填充的。我常常把事先倒空了的枕頭袋子偷偷拿到學校食堂去,找到大師傅,以裝枕頭的名義裝滿谷殼,周末再帶回家去。母親把這些谷殼拿到石磨里去磨成粗糠,加上野菜做成糊糊,就成了我們娘兒倆的美食。在那個年代,就是這些樹葉、野菜、觀音土、粗糠勉強維持著人們頑強的生命。 荒唐的歲月總是冒出一些荒唐的事。就在人們為吃飽肚子而殫精竭智之時,不知是誰“發明”了一種“雙蒸飯”。所謂雙蒸,就是把蒸熟了的飯灑上一些水再蒸一遍。據說如此一來,米飯的份量就可以增加一倍??尚Φ氖?,我們這些學過“物質不滅定律”的人,對這樣自欺欺人的謬論居然深信不疑! 又一個暑假結束了,同學們陸續返回了校園,大家驚奇地發現學校的操場變了樣。眼前是一片莊稼地,一垅一垅的土埂上,墨綠色的紅苕藤你纏他繞,枝繁業茂,密密麻麻地覆蓋了原本空空蕩蕩的大操場。于是,有聰明的同學發明了一句我們學校獨有的歇后語:大操場上種紅苕——吃飽肚皮比鍛煉身體更重要! 一九六二年,父親調到一個蔬菜農場當場長。這時候,經過幾年的餓肚子,人們搞“階級斗爭”的勁頭已經小了許多。承蒙組織上恩準,母親也得以轉到這個農場來繼續“勞動改造”,我們家也隨之搬到了這個農場。在這里,惟一的好處是餓不著肚子。蔬菜農場,當然少不了種瓜種豆。記得當時我們家堆放著很多南瓜,這在別的地方還在餓肚子的人看來,不啻于是山珍海味??!我那時在縣一中讀高中二年級,因為家隔遠了,有時候幾個星期才回一次家?;匾淮渭乙膊蝗菀?。先從縣城坐汽車,再轉乘火車,下火車后還要走上幾里地,過一道小河才能到家。小河邊,有本村村民蕩一葉小舟來回擺渡。那年月,錢是多么值錢啊。從縣城坐汽車,要四毛錢;再坐火車,又要二毛錢,回一次家,一共要花一元多錢啊,真叫人心疼!很多時候,為了節省坐汽車的四毛錢,我就和同路的同學一起,抄小路通過一大片湖地,步行二十里地,從縣城走到火車站,剛好來得及趕上下午五點鐘的火車。有時候碰到火車晚點,下了火車天已經黑下來了。夜色沉沉,遠處村子里的點點燈火,在凄迷的夜霧中就象遙遠天際上的顆顆寒星。我在黑茫茫的湖地里急急忙忙地走著,好不容易來到小河邊,對面村子里擺渡的小船早已收工多時。于是,寂靜的夜空中,就響起了一陣陣焦急而凄厲的呼喊聲:“過河羅……過河羅……”。 一九六三年夏季,我高中畢業了,隨即參加了高考。那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年代,讀大學要優先“無產階級”的后代。我是“右派份子”的兒子,“政審”不合格,理所當然地名落孫山。多少年過去了,對于這一生,沒有能取得那一紙正規的大專文憑,我還是覺得十分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