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的建筑隊，與現在的建筑公司根本就不能相比，也談不上什么規模。不過是臨街兩間小平房，后面一個小院，一個隊長、二個會計、三十幾個泥瓦匠木匠湊在一起，承攬一些修房補漏、打造圍墻之類的活計而已。也許是因為我的文化水平較高的原因吧，我做了幾天雜工，隊長就要我去當采購。當時我心里真有些發怵：在我的印象中，搞采購的人都是些成熟老練、機靈能干的人，我一個剛參加工作的小青年，能行嗎？發怵歸發怵，“初生牛犢不怕虎”，我還是大著膽子干了起來。好在當時業務并不是很多，我好歹也能對付過去。建筑隊里有的工友調侃我說，你膽子蠻大啊，年紀輕輕就敢去跑采購！也就是這樣，我得了一個“犢子”的綽號。至今幾十年過去了，老一輩的建筑人見了我，有的還會親熱地叫我一聲“犢子，你還好吧”？ 慢慢地，建筑隊開始有了一些發展，能夠承接一些小型的民房、倉庫工程，需要的材料也多了。工作開始忙了起來。我上廣水、花園采購砂石，跑信陽要火車皮計劃，在漢口貨運站聯系汽車……。忙得不亦樂乎，其間當然免不了吃苦受累跑冤枉路說好話。說來那個時代的社會風氣還真是不錯，人們都樂于助人，辦事也不象現在這樣要憑關系、找路子，所以東跑西顛的，我也沒遇到太大的麻煩，自己慢慢的也積累了一些經驗和見識。當時只有兩件事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幾十年都沒有忘懷。 一次是在河南信陽。因為要聯系火車皮運廣水的石料，我連夜從廣水坐火車來到信陽，下車時已是晚上十點多鐘了。我住進附近的一家旅館。睡下不久，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我驚醒。門一打開，闖進來一群全副武裝的警察。原來我住旅館用的是空白介紹信，當時也沒有實行身份證制度，我們在外面跑業務的人一般都要帶點空白介紹信以備急需；那是個“時刻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的年代，看到我填的是空白介紹信，有“高度革命警惕性”的服務員對我這個一、二十歲的小青年產生了懷疑：這個小家伙說不定是個階級敵人吧？他暗中通知了公安局，于是就有了這警察半夜查房的鬧劇。警察問了半天，總算沒有把我當成可疑份子帶走審查。他們正言厲色地訓斥了我一通，沒收了我尚未用完的介紹信就走了。這一夜驚魂，使我睡意全消。第二天匆匆忙忙地辦完事，到火車站買了車票，落荒而逃，打道回府了。 另一次是一九六五年夏天，建筑隊承攬了一項在一座小山上建倉庫的工程，需要炸藥開山炸石。國家對炸藥是有專門倉庫管理儲藏的。隊長派我到三十公里外的炸藥倉庫買回了一些炸藥，用完后還剩下一箱。按當時公安部門的規定，買炸藥要批準，用不完要送回倉庫?？蛇@區區一箱炸藥，怎么送走呢？那時建筑隊還沒有自己的汽車，而租一輛汽車又劃不來，于是隊長要我用板車送---這當然是最經濟的運送辦法，我當時一天的工資也只一元二毛錢哩?！败娏钊缟降埂?，隊長就是建筑隊的皇帝，我一個小青年，焉能違抗！當時正值酷熱難當的夏季，為了盡量避開高溫，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拉著板車踏上了征途。俗話說，遠路無輕擔。剛上路時，我還覺得輕輕松松。太陽出來了，隨著氣溫逐漸升高，我的腳步也沉重起來，空空的板車好象一座大山壓在我的肩上。中午時分，烈日當空，熱浪滾滾，公路上無遮無攔；不時有一輛輛汽車，裹著漫天灰塵，呼嘯而來，呼嘯而去。我強忍著饑渴，形單影只地在這望不盡頭的黃砂公路上頑強地向前走著……。天快黑了的時候，終于到了炸藥倉庫。我交卸完畢，在這個山區小鎮上找了個旅店睡了一晚，第二天又踏上返回的路。就這樣，帶著滿腳血泡，帶著滿身灰塵，疲憊不堪的我，安全地完成了我人生中第一次徒步“長征”，安全地回到了家中。 采購員干了兩年，我向隊長要求去學木工。因為我覺得既然沒有別的工作可以選擇，就應該在年輕的時候抓緊學點手藝作為自己的立身之本。隊長答應了我的要求。于是，背起工具箱，我開始了斷斷續續八年之久的木工生涯。 木工活，雖然是一項技術話，但在當年卻又是一項非常原始的體力活。我一個讀書人出身，身體十分單薄，沉重的工具箱常常壓得我東倒西歪，鋒利的斧子、鑿子經常把我身上劃得傷痕累累；一次打眼時,不小心斧子背砸在手上,頓時手上鮮血淋漓，屁股上也被鑿子戳開一個深洞。至今只要摸到這塊硬硬的疤痕,總會想起當年做木工活時的一段日子。有一次在武漢海軍工程學院干活時，工頭派我去修理一樓的木樓板。按照施工方法，我先在木地板上撬開一個五十公分的四方小洞，然后帶著手電筒和工具從這個小洞中鉆下去，四肢齊動，匍匐著在潮濕霉暗的地面上爬行。找到爛了的木地板后把它拆下來，然后換上合適的新木板。木樓板離地也就只有一尺來高，人在里面翻身都十分困難，何況還得干活！逼仄的空間里，難聞的氣味熏得人幾乎透不過氣，各種丑陋的小爬蟲在手電筒的光柱下蠢蠢蠕動，令人惡心！干完活爬上地面，整個人滿頭滿臉都是灰，都是臭氣！ 做建筑雖然苦和累，但是卻也不無樂趣。那時候的人們都很純樸，不象現在這樣虛偽，動輒拒人于千里之外。建筑隊里和我差不多的年輕人不少，大家在一起親親熱熱，一同上工，一同收工，一個食堂吃飯，一個工棚睡覺，從來沒有爭爭吵吵。晚上幾個年輕人聚在一起，或是逛街游蕩，或是就著幾兩蘭花豆花生米喝點小酒，開點無傷大雅的玩笑，談笑風生，無憂無慮。而當時因為我讀的書最多，伙伴們總是自然而然地聚在我的周圍。我也總是能即興來點“四言八句”或是抑揚頓挫地給大家講點典故，往往引起一陣陣快樂的笑聲。那段“痛并快樂著”的單純日子，至今想起來都還十分令人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