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頭圖： 曹安和（左上）； 楊蔭瀏與曹安和在整理研究民間音樂資料(1961年) （右上）； 年輕時的黎松壽（左下）； 黎松壽與曹志偉 （右下）。 在前兩篇文章中，我說了阿炳（華彥鈞），說了楊蔭瀏，那么似乎順理成章地應當說說與他們兩人有著密切關系的兩位無錫的音樂家曹安和與黎松壽。因為沒有他們兩人，也就不會有楊蔭瀏與阿炳的那段傳奇，以及與這段傳奇相關的許多事情。 先說說曹安和。 1950年9月2日晚上七點半左右，在無錫崇安寺雷尊殿附近的的三圣閣內，開始了一場在中國音樂史上具有重要意義的現場錄音。一位典型的長眉細目的江南女子，在放著一臺美制韋伯斯特便攜式鋼絲錄音機的桌前，用她那纖細的手指按下了錄音機的錄音鍵，錄下了阿炳用一把從“中興樂器店”借來的二胡演奏的《二泉映月》等三首二胡曲。第二天，在附近盛巷的這位女子的家中，她將自己的琵琶借給了阿炳，又錄下了阿炳演奏的《龍船》等三首琵琶曲，這位女子就是曹安和，時年45歲。 1905年6月3日曹安和出生于無錫東郊的查橋鎮，其先祖有十八代是中醫，曾祖父和祖父更是當地的名醫，父親畢業于師范學堂。她自幼受到“新式教育”，先后在無錫女子師范﹑競志女中求學。由于從小聽到鄰居吹簫而愛上音樂的她，自小學時代開始就隨比她年長6歲的嫡親姨表兄楊蔭瀏（1899-1984）學習器樂演奏和昆曲演唱，她特別喜歡琵琶的演奏。1924年中學畢業后她只身北上投考由中國近代音樂史上開基創業的一代宗師蕭友梅（1884- 1940）主持的北京女子師范大學音樂系，師從著名音樂家劉天華（1895-1932）學習琵琶和俄籍鋼琴家嘉祉（Vladimir A.Gartz）學習鋼琴。1929年畢業后留校當了七年助教，擔任鋼琴、琵琶及笛、簫、笙等民族樂器的教學。此時女師大已改名為“北平大學女子文理學院”，音樂系主任則是近代著名音樂教育家楊仲子（1885- 1962）。劉天華去世后，她擔任全系的琵琶教學，成為中國近代高等音樂教育中第一位琵琶教學的女導師，也是繼劉天華后最優秀的崇明派琵琶演奏的傳人。1930年至1935年，她兼任故宮博物院古樂器審音員，在近代著名文學家、語言學家和教育家劉半農（1891-1934）領導下對故宮古樂器進行審音。1936年楊蔭瀏受聘到北平燕京大學任研究員，為學生講授《中國古代音樂史》，這一對對音樂事業有著共同追求的姨表兄妹在北平相聚?？箲鸨l后，她離開北平暫住上海。1940年經河內﹑昆明來到重慶擔任國民政府教育部音樂教育委員會編輯。此時，楊蔭瀏也受聘于音樂教育委員會，1941年9月后，他們在位于重慶青木關的國立音樂院分別擔任副教授和教授。院長就是1949年1月27日晚在“太平輪”中殉難的中國近代著名作曲家和音樂教育家吳伯超（1903-1949）。從此他們兩人就再也沒有分開。1946年7月，這對姨表兄妹又隨國立音樂院遷南京古林寺。1949下半年該校北遷天津，與北平藝專音樂系等單位合并，1950年夏成立了中央音樂學院，她成為該學院研究部的第一批研究員。也正是在這個時間節點上，她和楊蔭瀏一起（當然還有黎松壽等）成就了為阿炳錄制《二泉映月》等六首作品的那段傳奇。 曹安和與楊蔭瀏錄完阿炳的六首作品回到天津后，很快就將錄音整理出來，其中的三首琵琶曲全部由她編訂指法。從那個時候到現在，應該說絕大多數的琵琶演奏家，都是按照她編訂的這三首曲譜來演奏的。它們與三首二胡曲譜一起，收編在1952年上海萬葉書店出版的《瞎子阿炳全集》中。今天在阿炳的原始鋼絲錄音帶翻錄整理的音頻資料中，我們仍能清晰地聽到她那略帶無錫口音的柔婉的報幕聲。 如果說從上世紀五十年代前曹安和在中國樂壇上僅僅是一位著名的崇明派琵琶演奏家﹑音樂教育家和楊蔭瀏的主要助手和伴侶的話，那么自五十年代后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音樂生涯中，作為中央音樂學院的一位教授，中國音樂研究所研究員、研究室主任，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顧問，她專門從事中國民族民間音樂的學術研究，不僅出版了《時薰室琵琶指徑》、《民族器樂獨奏曲選》等著作，還與楊蔭瀏﹑儲師竹（1901-1955）合編了《瞎子阿炳曲集》、《定縣子位村管弦曲集》、《蘇南十番鼓曲》、《關漢卿戲曲樂譜》、《西廂記四種樂譜選曲》，與簡其華（1924-）譯譜《弦索十三套》，與楊蔭瀏、文彥（1921-）整理《單弦牌子曲選集》，與李廷松（1906-1976）合編琵琶譜《潯陽夜月》等；除此之外，還發表了包括《琵琶柱位定法》、《關于琵琶的問答》、《民族音樂家劉天華》、《我國古代樂譜簡介》、《楊蔭瀏與音律》、《楊蔭瀏與音樂史》等在內的論文20余篇。 2004年12月4日，將畢生精力獻給中國民族音樂事業并在挽救民族音樂遺產上作出重大貢獻的中國音樂界的一代宗師、二十世紀中國女性音樂家的杰出代表，年高十秩的曹安和無疾﹑無憾而終。 再說說黎松壽。 曾被阿炳親切地稱為“松倌”的黎松壽，生于1921年，家住無錫城里的圖書館路4號，與30號阿炳所在的雷尊殿近在咫尺。再加上舅舅是阿炳的私塾同學，黎松壽少年時期就結識了阿炳，經常和一群小伙伴去阿炳家玩。阿炳沒有兒女，因此很喜歡小孩上門，不過他經常會囑咐一句，二胡和琵琶絕對不能動。黎松壽自小也喜歡音樂，在阿炳的影響下，少年時喜好二胡，在演奏技法上常常得到阿炳的點撥，耳濡目染得到了阿炳的真傳。因為黎松壽祖籍廣東，知道一些廣東音樂，這一對年齡相差29歲的“忘年交”甚至還一起切磋過廣東音樂。1946年，25歲的黎松壽到了南京，在下關火車站工作。由于熱愛二胡演奏，1948年冬天他到南京國立音樂院進修，經楊蔭瀏的介紹，隨著名二胡演奏家儲師竹（1901-1955）學習二胡。于是就有了在無意中用二胡拉了阿炳的《二泉映月》引起了楊蔭瀏和儲師竹的注意，然后就有了1950年9月2日晚的那場歷史性的錄音。而在這之前，也就是1950年清明節前后，黎松壽帶著他的女友曹志偉從南京趕回無錫，一起去看阿炳。黎松壽對阿炳說，楊蔭瀏教授想把他的二胡曲介紹給中央音樂學院的學生。阿炳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那我不是要出丑了嗎？”黎松壽告訴他，今天就是專門來記譜的，要完整地一點不落地記下來。于是阿炳一遍遍地拉，黎松壽和曹志偉一遍遍地記，有些地方特別讓阿炳拉得很慢并且重復很多遍，反復校對，直到阿炳對每一個音符完全認可?；氐侥暇┖?，他就把記錄的曲譜請兩位老師審閱。在這之前，黎松壽曾想自己出錢陪阿炳去上海唱片公司灌唱片，但阿炳不肯去。于是他向兩位老師提出，曲譜記得再好，也無法記錄他高超的演奏技巧，最好要把樂曲錄下來。 黎松壽與阿炳不僅是“忘年交”的關系。她與夫人曹志偉1951年的結合也與阿炳“有關”。曹志偉是當時無錫著名牙醫曹培靈的女兒。1948年，22歲的曹志偉在醫院工作，她是個業余音樂愛好者，家里有一架風琴，沒事喜歡自己彈彈唱唱。而黎松壽喜歡拉二胡，那時醫院里常常能聽到悠揚的二胡聲，正是從與醫院一街之隔的黎家傳來的。醫院里的一個女同事想找黎松壽去學二胡，又不好意思一個人去，就拉著曹志偉一起去。黎松壽委婉動聽的二胡琴聲，打動著曹志偉的心，特別是那曲后來得名為《二泉映月》的曲子，曹志偉格外喜歡。久而久之，兩人互生愛慕。當然，也正是與曹志偉的戀人關系，才能通過她的時任無錫佛教協會會長的父親將1950年9月2日晚的那場為阿炳的歷史性的錄音安排在無錫崇安寺雷尊殿附近的無錫佛教協會所屬的三圣閣內進行。在錄音完的20多天后的9月25日，無錫牙醫協會在泰山飯店舉辦成立大會，曹培靈選任會長，也正是經過黎松壽、曹志偉與曹培靈商量，才決定安排阿炳在泰山飯店太湖廳的文藝演出會上參加演出，在這場演出會上，阿炳先后演奏了琵琶曲《龍船》和二胡曲《二泉映月》。據黎松壽回憶：“滿場都是人，連窗戶上也站滿了人。演出結束的時候，臺下掌聲和叫好聲不斷，阿炳聽見就脫下頭上的帽子點頭示意?！边@是阿炳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正式登臺，堂堂正正地坐在舞臺上對著麥克風為那么多的觀眾演奏二胡和琵琶。 阿炳離世以后，黎松壽與阿炳的“緣分”也并沒有就此終結。黎松壽與楊蔭瀏﹑儲師竹一起嚴格地根據錄音逐音地將阿炳演奏的三首二胡曲，按照阿炳的指法、弓法記錄下來。整理后的曲譜忠實地反映了阿炳作品的原貌，具有極高的藝術價值。這三首二胡曲譜收編在《瞎子阿炳全集》后，一直到今天，應該說絕大多數的二胡演奏家，都是按照這個曲譜來演奏的。后來成為南京師范大學音樂系教授的黎松壽一生都將傳播阿炳的作品為己任。他懷著對阿炳的深厚感情，繼續著對阿炳藝術的研究，傳承著阿炳的演奏藝術，直到2010年5月25日以89歲高齡在南京去世。 黎松壽長期從事音樂教育工作，一生嚴謹治學，家人笑稱其為“外太空”的音樂家。他的女兒這樣回憶父親：“父親是很嚴謹的人，對阿炳回憶的一些細節他都會很斟酌”，“父親從不說假話，也一直想還原一個最真實的阿炳。多年前，父親曾經和別人合作寫過一本關于阿炳的書，但他對其中一些資料不太滿意?！彼姆蛉瞬苤緜フf，“黎松壽是一個非常較真的人，也很固執，不能容忍一點不真實的記錄。既不能因為阿炳創造了音樂經典就把他拔得很高，也不要因為阿炳生命中的污點而將他全盤否定，那些都跟特定的環境分不開”。為向世人還原一個真實的阿炳，黎松壽和曹志偉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就動筆整理有關阿炳編年的書稿，他們一個寫，一個幫忙抄，可惜這些珍貴的資料至今仍無緣出版！曹志偉還說，黎松壽身前還有一個愿望，就是想參與重新拍攝一部關于阿炳的電影?！八拖脒€原一個最真實的阿炳，沒有任何編造和虛假的成分?！辈苤緜フf，“可惜，他沒等得及……不過，我們一定會盡力幫他完成這個遺愿的?！薄? 用三篇文字說了阿炳這位在中國近代音樂史上不可多得的杰出的民間音樂家，說了與阿炳的傳奇有著“血肉聯系”的中國近代音樂史上的三位人物，為什么？不為什么！只是因為他們都是生于斯長于斯的無錫人，是我的老鄉！ 打開以下網頁可以聆聽1950年9月2日和3日錄制的阿炳演奏六首樂曲的原始錄音（可以清晰聽到曹安和的報幕聲）： http://share.renren.com/share/310621774/3309987026 打開以下網頁可以觀看中央電視臺拍攝的電視片：《記憶》：阿炳1950年 http://tv.cntv.cn/video/C14408/59b90de97a5844e088fd428cb76c8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