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于:2016-02-29 上午 /閱讀:2262 /評論:7
(作者薛志鵬,1946年8月出生于江蘇省無錫市。1964年因高考落榜,下放蘇北新洋農場。期間種了7年田,養了6年豬,1977年春調農場中學代高中物理課程。1980年春回到無錫,任教于無錫廣瑞中學,同年9月進無錫教育學院物理專業學習。82年畢業留校任教,2001年隨校并入江南大學,2006年退休。題頭圖為保存了半個世紀的老照片,記錄著1964年9月13日錫師操場上被歡送的“知青”待命出發、為給家人留下撫慰而強顏作笑的場景,由合影人之一的作者提供。) 我的“9?13”當然不是林彪折戟沉沙的日子,而是此前整整七年的1964年9月13日。這個對幾乎所有人都是極其普通的日子,卻曾在我尚且幼弱的人生之樹上刻下了第一道深深的刀痕。半個世紀過去了,當年的傷口好似早已愈合,但每當觸及,仍余痛尚存。 雖然立秋已過一月有余,但那天的天氣仍然異常悶熱。無錫師范學校的操場上凌亂地散落著一堆堆行李,不遠處的大禮堂里正召開著上山下鄉的“歡送大會”,可我們這些被歡送的人有好多根本就沒心思進入會場,而是三三兩兩地散坐在樹蔭下的行李堆上,或漠然沉思、或默默泣飲、或享受著父母最后的慰藉。 經歷了一個多月的情感起伏,此刻的我已漸趨平靜。早晨離家時我沒有讓母親送行,獨自背著行李出了門,在他人的眼中,一定是稚氣未脫的臉上雖然不見笑容,但也沒有淚痕。 事由是這樣的: 自從填報高考志愿起,我便隱隱有了不祥的預感,志愿的草表上交不久,便接到通知,讓我放學后到教導主任秦云峰家(離我家很近)去修改。那次修改一直持續到天黑,差不多把所有的志愿全改了,而過程卻非常簡單,幾乎就是不斷地重復著:“這個行不行?……”“不行!”的對答。最后秦老師有些不耐煩了:“就這樣吧,再問沒意思了!” 當時的極左風潮已越來越濃烈,所幸的是學校的領導和老師,憑著知識分子固有的良知,守護這學校這塊神圣的園地,這股腥風還尚未穿透教室的門窗,使我們能還生活在相對祥和的桃花源中。但也正因為如此,我們中的大多數人在政治和社會處事上認知水平之低,幾近稚童。 本來我第一志愿是報考原子物理專業,因為在高一時我曾讀過一本科普讀物:何澤慧(錢三強的夫人)主編的《原子能的原理和應用》。原子世間的神奇和它巨大的威力深深地吸引著我,從此認定今生要以此為專業方向。雖然明知放射線對生命很危險,也很難進行完善的防護(居里夫人就是死于研究中遭遇過多放射性的傷害),但我甘愿為祖國的核科技事業獻身。當年填報志愿時還很為自己的高尚感動過一把,可現實卻給了我的幼稚以無情的一擊。 后來慢慢知道,由于“大躍進”導致了國民經濟陷入空前的困難,甚至餓死者數以千萬計,偉大領袖在黨內的地位開始有所動搖,于是在1962年再讀祭起“階級斗爭”的戰旗,63年起對高考實行了較前更加嚴厲的“政審”。據披露,當年的政審分為四檔:“可以錄取機密專業”,“可以錄取一般專業”,“降格錄取”和“不宜錄取”。不幸我被劃入了第四檔。 與我有相同命運的人不在少數,我班肖國琴的先生朱銘是我們同屆丁班的班長,他退休前曾查看到檔案中當年的政審表,并給我看過影印件。由于在校時他表現不錯,又深得老師喜愛,所以學校的評語寫得非常之好,用他自己的話說“學校簡直把我寫成了一枝花”,力圖讓他能上到一所大學??墒鞘薪逃趾褪〗逃龔d的政審根本不睬學校的評價,結論僅是一個冷冰冰的藍色印章:“政審不合格,不宜錄取”。最近還看到袁劍平先生關于高考政審的回憶文章,提到許多這樣的例子。由此可見,所謂“重在表現”等說辭完全是蒙人的。 到8月初,許多同學都陸續收到高校的錄取通知,我雖然早就預感到不妙,但仍不免心存僥幸,尚有些許期待。一天下午,有同學帶信說孫老師讓我去一下,我心里“咯噔”了一下:“難道噩耗真的來臨了?!” 我雙腿飄忽、步履緩慢地走進了辦公室。孫老師表情凝重地讓我在他對面坐下,他剛要開口我就說:“不要說了,我知道,沒有錄取……”其實嘴上雖這么說,但心底里卻默默期許著:“不是,不是,你錄取了……”,哪怕是最蹩腳、最偏遠的一所大學??墒?,沒有,沒有! 我頓時只覺得一股寒氣從頭頂逐漸向下直逼腳尖,周圍似乎越來越暗,孫老師的聲音也變得輕若蚊吟,難以辨識,但頭腦中的思緒卻飛速轉動著:這次高考雖然考得未必最最理想,但若是憑成績,想必還不至于沒有一所學校能錄取,問題肯定出在“政審”上;假如選擇復習一年明年再考,恐怕還是無濟于事。而留在城里當工人也不是我想要的,不如干脆響應黨的號召下鄉去農場,說不定幾年后能換得一個嶄新的政治身份,從而敲開大學的校門。于是我緊接著就說:“我報名去農場”。 預計可能在叫我去辦公室之前,孫老師已煞費苦心準備了一大套說辭來安慰我,同時動員我去農場(這是學校下達的政治任務),可我沒讓他費一句口舌。我自知不是一個堅強的人,也不具備遇事鎮定、處事果斷的品格,可是站在人生的第一個十字路口,在那一瞬間,我的冷靜和果斷連我自己都有些吃驚,盡管在離開辦公室時我還是有一種近似虛脫的感覺。 原本定于8月底啟程,但由于那年的氣候異常炎熱,行期一再推遲,最后定在9月13日。上午歡送大會過后,市教育局請我們在錫師食堂吃了一頓按當年的標準還算豐盛的中飯。送我們下鄉的船隊,就??吭阱a師后門外的古運河邊,從上午起那里就是彩旗招展、鑼鼓喧天,高音喇叭里循環播放著應時的革命歌曲,但這一切都沒能驅趕遠行者和送行者心中的悲戚。 經過了一番雜亂和忙碌,下午4點鐘船隊啟航了。我班與我一同去農場的還有王彭生、繆仁榮、丁德新、吳維榮、肖國琴、王連秀、龔逸君和呂雪梅。邱雪芳也是那天隨同一個船隊走的,但去的是七中的下放點:新洋農業試驗站。 班長曹岫云就在無錫輕工業學院上學,由于那天正好是星期日,他下午特意趕來為我們送行。輪船啟動后,送行的親友都陸續離去了,少數至親則沿著河岸跟隨船隊前行,一邊揮手,一邊絮絮不斷地叮囑著已經重復了不知多少遍的話語……船速漸漸加快,過了西門橋,他們便也各自散去。 我離開窗口,準備整理一下座位以應對即將到來的長夜,忽然聽到有人說:“看,還有一個人在河邊跑?!蔽已曂?,呀!是曹班長。他一邊奔跑,一邊頻頻揮手。此時的地形已漸趨復雜,不時有一些房屋或叉河擋住了沿河的步道。一次次,這些障礙阻擋了他的身影,但過不了一會兒,他竟繞過阻隔又來到了河邊。就這樣,一個人不停地跑著、不停地揮著手……幾乎整個船隊都被他的執著感動了,不管是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都把手伸出窗外向他緩緩揮動。 三年高中,我與曹岫云做了兩年同桌。因為我在課堂上總是不大安穩,經常與鄰座講話,為了維護課堂秩序,高二時曹班長主動把座位調到了我旁邊。兩年間,他的刻苦、執著、堅毅和真誠,一如他那筆剛勁有力的書法,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或多或少地感染了我,令我受益匪淺。畢業時,他把他哥哥讀大學時的一套俄語課本送給了我,鼓勵我到農場后不要忘了繼續學習。 船過了江尖,水面一下寬闊了起來,而且河道呈現了一個巨大的分叉,繼續跟隨船隊已經不可能了,曹班長站立在岸邊目送著我們的遠離。我也來到船尾,望著他越來越小的身影,微微地揮動著手……好久好久,所有人都已經回到船艙,我還呆呆地站立著、目無焦點地凝望著,思緒也似乎停滯了,忘記了這一個多月來的失落,忘記了剛才經歷的離別的悲傷,忘記了對前程未卜的恐懼,也忘記了那使人窒息的炎熱。 (本文寫于2014年4月)
讀到這樣的文字,作為虛長作者六歲的輔仁校友,不由熱淚盈眶。 歷史,在某種意義上,可說是民眾用集體記憶書寫的。宏大敘事+真切細節,方成血肉豐滿的史書。 忽然想到,再過兩年,就是輔仁建校百年。寫作、發表、匯集各個不同年代、不同身份、不同經歷校友的回憶錄,也許可以成為迎接百年校慶的方式之一。
總要讓那個時代留下些印記,能讓后人了解曾經有過的荒謬。
內心活動的記述細致真實,確有價值。
結尾一段寫盡特定年代特定場景中同窗情深,感人,也引人深省。
標題定得好!
應該說作者的“插場”經歷,是文革“十年浩劫”中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預演”。作者在蘇北農村一呆就是16年,不容易!
是文革“上山下鄉"運動的預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