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于:2016-02-29 下午 /閱讀:1624 /評論:8
附上沒有發表的扎記一篇,為老友杰民助興。因臨行匆匆,照片就不再附上。 情縈波西米亞 —— 德沃夏克在美國 1985年初秋,第一次赴美,從上海飛舊金山,轉機前往紐約。 一路上,腦海里常常浮現的,就是從小就喜愛的斯蒂芬?福斯特的歌。在太平洋上空度過了一個短暫的黑夜,東邊前方的晨曦中漸露出“新大陸”的身影。此刻,耳邊卻“響起”了捷克作曲家德沃夏克的《E小調第九交響樂——自新大陸》。二十多年過去,當我提筆把“歐洲人文漫步”的腳印移動向美國時,一時真不知從何開始;不妨就借我沒有發表的歐洲札記《德沃夏克在美國》作為首篇吧。 早在入學前的孩提歲月,我就喜歡上了德沃夏克。那是在抗戰年代的嘉陵江畔,當時全家從江南避難在重慶。在那沒有收音機,沒有報紙和缺少書籍的抗戰年代,大家最經常的文化生活就是唱歌。常住我家的表姐和堂哥就讀于國立二中,他們的音樂老師——竟然是來自南京的一位教授——教了他們一首德沃夏克的《母親教我的歌》。他們就常在家里唱;愛唱歌的母親也陪著一起唱,我也慢慢熟記了。那位音樂教授又教了很多斯蒂芬?福斯特的歌,還自編了一首《思故鄉》的歌曲教大家唱,優美極了;只是他沒有告訴大家,那醉人的旋律其實是來自德沃夏克的《E小調第九交響樂——自新大陸》第二樂章那著名的廣板。民國時期很多歌曲作者常常愛借用外國音樂里的旋律,配上自己編的歌詞;就連李叔同那首著名的《送別》(“長亭外,故道邊,……”)的曲子也是借用了美國約翰?奧德威(John Ordway,1824-1880)的歌曲《夢見老家和母親》(Dreaming of Home and Mother),李叔同當年似乎也沒有告訴大家這個秘密。 安東寧?德沃夏克(Antonín Dvo?ák,1841–1904)出生于布拉格北郊伏爾塔瓦河畔的小村奈拉霍奇夫茲(Nelahozeves);父親做屠宰生意兼開一家小旅店,指望兒子能把這家業延續下去。然而德沃夏克自幼就顯露出音樂才華,十六歲被送到布拉格的管風琴學校學管風琴演奏,十九歲開始在布拉格管弦樂隊和國家歌劇院里演奏中提琴。1873年,三十二歲的他成為布拉格圣阿達爾伯教堂的管風琴師;這年他和劇院的女低音安娜?采爾瑪科娃(Anna Cermaková)成婚;也在這年,他譜寫的宗教贊美詩(Hymnus)第一次獲得了成功,從此聲名鵲起。 幸運的是,德沃夏克還得到了當年維也納古典音樂的領軍人物勃拉姆斯的高度賞識和推薦,從而很快奠定了他在歐洲的地位,并在歐洲和英國多次巡回演出其作品。1877年他在倫敦親自指揮演出了自己的《圣母悼歌》(Stabat Mater)大獲成功。 德沃夏克的聲譽也傳到了大西洋對岸的新大陸——美國。 1892-1895年的美國之行是德沃夏克生平中的重要經歷。這里不妨先提一下促成此事的一位關鍵人物葉奈特?圖伯(Jeannette Thurber,1850-1946)。葉奈特的父親是從丹麥哥本哈根移民到美國的一位小提琴家,所以她從小就深受音樂的熏陶并被送回歐洲在巴黎音樂學院深造。1869年她嫁給了一位紐約富商圖伯先生,從而使得她有了相當的經濟實力可以去實現她提升美國社會的音樂素質的理想。經過十幾年的努力,到了1884年,她終于在紐約創辦了美國國立音樂學院(National Conservatory of Music)并同時在其附近創辦了美國歌劇院。這一年她還出資在這新建的歌劇院舉辦了紐約首屆瓦格納音樂節。1888年她邀請并資助了波士頓交響樂團到紐約舉辦首演活動。也在這年,為了弘揚美國特色和個性的音樂文化,她決定把音樂學院的大門也向有前途的美國黑人音樂家開放,并決心為音樂學院聘請一位有影響有強烈號召力的院長。于是她想到了捷克作曲家安東尼?德沃夏克。 要把一位在歐洲業已功成名就的作曲家請到美國這個文化沙漠工作幾年,沒有足夠的吸引力是不行的。葉奈特打聽到作曲家在布拉格的收入情況,于是以高于布拉格二十倍的薪酬打動了德沃夏克。在百年以后的當今年代,像葉奈特這樣內行的文化慈善家也許不多了。 1892年德沃夏克應紐約國立音樂學院的邀請前往那里擔任院長。在美國成功的三年里,他創作了大量不朽的作品,其中最令人矚目的就是他到美國的第二年創作的《E小調第九交響樂——自新大陸》(From the New World)。 {照片:12-01 紐約的文化慈善家葉奈特?梅耶?圖伯,1850-1946。} 德沃夏克到美國后,聽到了大量的美國民間音樂,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尤其喜歡美國作曲家斯蒂芬?福斯特(Stephen Foster,1826-1864)的歌曲。就在到紐約第一年的冬天,他就開始了《自新大陸》交響樂的創作,第二年(1893)夏天他在愛荷華州過暑假時完成這部不朽作品;年底,《自新大陸》交響樂在紐約卡耐基音樂廳首演大獲成功。在古典音樂史上,這畢竟是第一部在美國誕生的、也是以美國為題材的交響樂,更何況是那么精彩、那么成功的交響樂! 《自新大陸》交響樂里面許多的旋律無疑是有著濃厚的黑人民間音樂色彩;特別是關于最著名的第二樂章的取材則更是眾說紛紜。第二樂章《廣板》明顯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就是那膾炙人口的、被有些人標為《Goin’ Home》(《回家》)的那段旋律,它幾乎成了《自新大陸》交響樂的靈魂。第二部分是德沃夏克以美國大詩人朗費羅(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1807-1882)在1855年發表的著名長詩《海華沙之歌》(The Song of Hiawatha)為參照題材的升C小調那段悲涼入骨的葬禮場景??梢月牭贸?,德沃夏克在這段音樂的創作上比第一段更為動情,也更感人至深。我在學生時代也正是通過德沃夏克的這段音樂才開始了解詩人朗費羅的。 {照片:12-02 位于紐約曼哈頓區第二大道和第十六東街口的 斯泰文生廣場上的德沃夏克紀念雕像。} 有著濃厚的黑人民間音樂色彩,并不一定就意味著作曲家就直接借用了某些黑人民歌。長期以來一直有這么一種說法,認為第二樂章《廣板》第一部分那膾炙人口的那段旋律是取材于一首叫《回家》的黑人歌曲。但這個說法被作曲家本人否定了。實際情況恰恰相反。 提出是取材于《回家》這首歌的人聲稱,德沃夏克是借用了一位叫亨利?伯萊作曲,威廉?菲舍爾作詞的一首歌《回家》。但根據研究者細考下來,原來那曲子和詞都是出自威廉?菲舍爾,而威廉?菲舍爾譜曲時恰恰是采用了德沃夏克的旋律。 德沃夏克的交響樂在編號上有點亂,這是由于他本人遲遲沒有發表其早期四部交響樂的緣故。記得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我最早聽到的斯托考夫斯基指揮的《自新大陸》交響樂還是被編為第五交響樂,現在則被編為第九。從欣賞原汁原味的波希米亞風情的角度,許多愛樂者會更喜愛他的《G大調第八交響樂》(Symphony No. 8 in G major, Op. 88,1889年),可以說這是一部波希米亞的“田園交響樂”。和《自新大陸》交響樂一樣,第八交響樂也有著豐富多彩的旋律;這是德沃夏克最短的一首交響樂,卻是最精彩的。令人印象特別深的是來自波希米亞的世界著名指揮大師拉法埃爾?庫貝里克(Rafael Kubelik,1914-1996)所指揮的德沃夏克第八,令人心曠神怡! 德沃夏克在美國創作的另外一部膾炙人口的不朽作品就是著名的《F大調弦樂四重奏》(op. 96),其標題就是《美國》。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在上海音樂廳的一次音樂會上,小提琴家司徒海城等四人演奏了德沃夏克《F大調弦樂四重奏》著名的第四樂章《終曲》(Finale),一下子就把我吸引住了,原來還有如此精彩的弦樂四重奏!當年在上海的音樂書店里來自“兄弟國家”的唱片還是很多的,有蘇聯唱片,也有捷克唱片。我終于弄到了一張捷克雅納切克(Janacek)四重奏團錄制的這張唱片,如獲至寶。細聽下來,那風情與其說是《美國》,不如說還是波希米亞!這是一瓶印著美國標簽的波希米亞醇酒!你聽,那第一樂章開頭的第二樂句在開始的時候有那么個故意的約四分之一拍的滯后,不正是典型的波希米亞風度嗎?我甚至于認為,這個細節處理是否有特色,可以拿來檢驗一個四重奏團是否真正理解了德沃夏克。這種在某一樂句開頭出現的四分之一拍滯后,似乎是波希米亞的特征符號之一,在馬勒(Gustav Mahler,1860-1911)第四交響樂第一樂章開頭第一樂句那第四個音符也有著明顯刻意的滯后,特別是拉法埃爾?庫貝里克指揮的馬勒第四,這一點處理得更為明顯而自然。 《F大調弦樂四重奏》的第二樂章《緩板》(Lento)猶如一首抒情而略帶傷感的思鄉曲,太美了!德沃夏克這首充滿波希米亞風情的作品和《自新大陸》交響樂一樣是1893年暑假在愛荷華州完成的。那么,德沃夏克為什么要千里迢迢從紐約西行兩千多公里跑到愛荷華州東北角上,位于芝加哥西北四百公里一個叫斯皮爾維爾(Spillville)的小村子去度暑假呢?原來這個村子里全是從波希米亞來的捷克移民,更巧的是就連這里的屠宰場主也姓德沃夏克(德沃夏克的父親就是屠戶),難怪他到了這里就如同回到了波希米亞。在此他還完成了另外一部《降E大調弦樂五重奏》,標題也是《美國》,盡管不如《F大調弦樂四重奏》有名氣,卻也是一部精彩的作品;其中第二樂章活潑的快板(Allegro vivo)那輕快優美的旋律還被二十世紀后半葉一部叫《摘蘋果的時候》的影片“拿去”變換一下當作主題曲的音樂。反正德沃夏克的旋律取之不盡,打他主意人也特別多就是了。 說起弦樂小夜曲,最耳熟能詳的莫過于莫扎特那部著名的《G大調弦樂小夜曲》(K. 525)了,常常演出的還有柴可夫斯基的《C大調弦樂小夜曲》(op. 48)和德沃夏克的《E大調弦樂小夜曲》(op. 22)。德沃夏克的這首弦樂小夜曲有五個樂章,淳樸而情真,給人無盡的溫馨,又如一位摯友在細說他幸福家庭的濃情蜜意。 德沃夏克作品里最動情、深情也是最優美和感人肺腑的,無疑是他的《B小調大提琴協奏曲》(op.104)。這是一部曠世絕響。 在古典音樂浩瀚如海的作品里,大提琴協奏曲并不多,最著名的幾部杰作無非來自海頓,舒曼,德沃夏克,圣桑和艾爾加。海頓的《D大調大提琴協奏曲》(海頓還有一部《C大調大提琴協奏曲》是到1961年才發現的)是海頓的優秀作品之一,也是海頓的一貫風格:明白易懂,有點宮廷味,卻談不上有什么深度;舒曼的《A小調大提琴協奏曲》(op. 129)短小精干,優美流暢,情深情真,和他的《A小調鋼琴協奏曲》風格很相似,無愧為不朽的杰作;圣桑的作品幾乎都很好聽,這部也不例外;英國作曲家艾爾加的《E小調大提琴協奏曲》的演奏難度最高,優美而動情,甚至于到了有點煽情的程度,尤其是杰出的英國女大提琴家杜普蕾(Jacqueline du Pré,1945-1987)演奏的艾爾加則更發揮到了淋漓盡致的境界,無人能出其右。 然而,在所有這些大提琴協奏曲里,最受推崇也是最動人肺腑的,還數德沃夏克的《B小調大提琴協奏曲》(op. 104),可以說是他最有分量的作品之一;這也是德沃夏克在美國期間完成的最后一部作品。德沃夏克對波希米亞的感情,遠不是“深厚”兩字可以形容的,波希米亞就是他的靈魂和生命,他對波希米亞的思念可以說是從“癡”到了“病”的程度。讓他在美國這樣不折不扣的異鄉待上整整三年,那么最后那嚴重的思鄉病則是必然的。 其實,到美國的第二年,新大陸對作曲家就不再有新鮮感,寂寞與孤獨感與日俱增,這就是為何他會千里迢迢去愛荷華度暑假。第三年(1894)遏制不住的思鄉讓他回波希米亞度過了暑假。這時候他對美國已經厭倦,并決心要辭去在紐約的職務?!禸小調大提琴協奏曲》就是一位思鄉病深歸心似箭的天才作曲家從肺腑里迸發出來的萬里故園情。 另外一個因素是,由于種種原因,德沃夏克在美國的最后一段時間里同葉奈特?圖伯夫人的關系也惡化,于是思鄉越加心切。 德沃夏克本人并沒有想到要用大提琴來抒發他這濃得化不開的鄉愁,因為他覺得大提琴在高音把位上發出的琴音帶有甕鼻音的缺點,而在最低音域的琴音若掌握不好就渾濁不清。然而偏偏他的波西米亞同胞、也是他同時代最杰出的大提琴家哈努什?維恩(Hanu? Wihan, 1855–1920)卻在他赴美國以前就要求他寫一首大提琴協奏曲。盡管德沃夏克在此以前已經為維恩譜寫過《寂靜的森林》(Op. 68)和《G小調回旋曲》(Op. 94)兩首大提琴曲,這次卻沒有爽快答應。德沃夏克到美國第三年,就在他當院長的國立音樂學院里的一位教授、也是從歐洲來到美國的愛爾蘭裔德國作曲家兼大提琴家維克多?赫伯特(Victor Herbert,1859-1924)完成了他的新作《E小調第二號大提琴協奏曲》并在紐約首演,德沃夏克聽后大為觸動,遂又想起了維恩的請求。懷著滿腔的鄉情和胸中塊壘,他馬上就著手譜寫了這部大提琴協奏曲,并采用了赫伯特第二樂章的B小調作為自己作品的主調。這年11月動筆,翌年1895年2月在離開美國前不久就完成了初稿。 如果說“思鄉”是作曲家創作《B小調大提琴協奏曲》的情感主因,那么還有一段初戀情結的回首使得作曲家對該作品投注了更重的情感色彩。就在他動筆之時,從波希米亞那邊傳來了他內姐約瑟芬娜病重的消息。約瑟芬娜是他初戀的夢中人。 事情是這樣:1865年,德沃夏克在樂隊和劇院工作之余,還曾經在劇院教授鋼琴。他有兩個女學生是姊妹:姐姐叫約瑟芬娜?采爾瑪科娃(Josefina Cermaková, 1848-1895),妹妹就是安娜?采爾瑪科娃(Anna Cermaková, 1854-1931),她倆是布拉格一位金匠的五個女兒中的次女和三女。當時德沃夏克熱戀上了17歲的姐姐約瑟芬娜,可惜他的求婚未能成功;而當時年僅11歲的妹妹安娜卻在八年后成了德沃夏克的妻子。 約瑟芬娜病重的消息無疑在作曲家的鄉愁之上更添上了一番新愁。 1895年春德沃夏克回到了波希米亞,卻得到了約瑟芬娜去世的噩耗。他對《B小調大提琴協奏曲》的初稿進行了精心的修改,加進了懷念約瑟芬娜的片段。所以說,這部作品蘊涵著思鄉和悼亡雙重的深情厚意。 德沃夏克把樂譜讓哈努什?維恩試著演奏,維恩提出了許多修改意見,并為協奏曲譜寫了兩段華彩樂段。遺憾的是,德沃夏克只是對作品做了微小的技術修改而沒有采納維恩的大多數建議,連維恩譜寫的兩段華彩樂段也沒有被接受。 這樣,《b小調大提琴協奏曲》一直拖到德沃夏克回到波希米亞后的第二年才首演;首演的地點也不在布拉格,而是1896年3月19日的倫敦,由德沃夏克本人親自指揮。遺憾的是,作為奉獻給哈努什?維恩的這部千古絕唱的首演,卻因為倫敦愛樂協會在演出日期安排上的失誤,以至于哈努什?維恩沒有能夠來得及從捷克趕到倫敦參加首演,不得已只好臨時請英國大提琴家里奧?斯特恩(Leo Stern)幫忙。但也有資料顯示,由于在樂曲修改上的意見分歧,當時維恩和德沃夏克的關系已經不那么融洽;盡管作曲家要求由維恩來首演,而實際上維恩并不很積極,最后就讓給了里奧?斯特恩。盡管如此,德沃夏克還是保留了“獻給哈努什?維恩”的題詞,哈努什?維恩的名字也就跟著這首不朽的絕響流傳千古。他們依然還是好朋友,哈努什?維恩后來在許多場合演奏了該作品,特別是他在匈牙利布達佩斯的演出還邀請了德沃夏克前往親自指揮交響樂團。 《B小調大提琴協奏曲》第一樂章是奏鳴曲形式,并有一段較長的引子。略帶點拙重的第一主題在引子開始就開門見山地從低音部木管樂器以低沉的音調吹奏出來,似乎有點像歸心似箭的作曲家帶著一縷愁云在等待駛回歐洲的航程。如果說《自新大陸》交響樂第一樂章開頭采用高音部的木管樂器吹奏出來的明朗旋律像是作曲家帶著好奇和向往的心情在航船里駛向新大陸,那么現在對新大陸已經是離懷別苦、欲說還休了。隨著第一主題的發展和鋪開,接著就由法國號把優美醉人的第二主題悠悠引出,好像是在聆聽波希米亞在遠方的召喚。這第二主題比第一主題更為感人,可以說它幾乎就是這部千古絕唱的標志旋律。在引子的結尾,大提琴渾厚而有力地奏出了第一主題,該主題充滿了變奏和轉調,成為這一樂章的背景;那第二主題則是背景的錦上添花。值得注意的是,在以第二主題為引導的再現部之前,整個樂隊幾乎全部停了下來聆聽一段大提琴的獨唱,如泣似訴,如怨似慕。這段獨奏不可等閑視之,往往可以衡量出演奏家在感情上投入的深度。帕勃羅?卡薩爾斯的這段表演是我一生中印象最深的,這一點在下面還會提到。第一樂章結尾時的第一主題則幾乎是凱旋式的,好像是作曲家已經回到了波希米亞那樣的激動和欣喜。 作曲家把對約瑟芬娜的悼亡和懷念之情注入了第二和第三樂章。 第二樂章是不太慢的慢板,大致可以分為三段:第一段的優美主題和以該主題鋪展開來的大提琴同木管樂器間的對話,是一首抒情的波西米亞“鄉愁之歌”;很快,那樂隊的迸發猶如久久遏制的悲傷終于宣發了出來,在懷念約瑟芬娜的第二段,大提琴無比傷心地唱出了她生前最喜愛的德沃夏克的一首歌《讓我獨自一人》(Lasst mich allein , op. 82, No.1),接著鋪展開來的大提琴和遙遠的木管樂的對話,猶如彼此在傾訴思念;三支法國號用和弦再現出第一段的優美主題,音樂進入第三段,它基本上是第一段主題的變奏,繼續著大提琴和木管樂的對話。第二樂章充分發揮了大提琴抒情和唱歌的一面,尤其是第三段中間,弦樂隊靜下來,大提琴和長笛那段此恨綿綿無絕期、如隔生死的對唱,感人至深!人已去,回天乏力,可奈何! 第三樂章中庸的快板回到了B小調,是回旋曲式的。樂章一開始就像作曲家在美國想像那初到波希米亞載欣載奔的愉快心情,旋律帶有波西米亞風味的舞蹈節奏。該樂章的結束是采用了第一樂章那返歸故里的第一主題。但是在這結尾之前,作曲家還是沒有忘記對約瑟芬娜的追思,這里突然緩慢下來,樂隊娓娓奏出了一段挽歌,其旋律正來自作曲家年輕時為約瑟芬娜而創作的歌曲集《蒼柏》(The Cypresses)。 德沃夏克能夠在恩師勃拉姆斯去世前兩年回到波希米亞,對他們倆而言都是幸運?!禕小調大提琴協奏曲》的總譜出版前,勃拉姆斯曾因作曲家的請求審閱了總譜并作了某些修改。1896年勃拉姆斯還親自鋼琴伴奏和德國大提琴家羅伯特?豪斯曼(Robert Hausmann, 1852-1909)一起演奏了這部作品。勃拉姆斯贊嘆道:“要是我早知道可以為大提琴譜寫如此好的音樂,我本應該也寫一部大提琴協奏曲?!边z憾的是,生命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不過勃拉姆斯在1887年創作的《A小調二重協奏曲》(Concerto in A minor for Violin and Cello, op.102)畢竟可以彌補這個缺憾。這是一部百聽不厭杰作。 1897年三月七日,也就是在勃拉姆斯辭世前不到一個月,他終于帶著病體在維也納聆聽到了著名德國大提琴家貝克爾(Hugo Becker, 1863-1941)和維也納愛樂樂團聯袂演出的德沃夏克《B小調大提琴協奏曲》。他對坐在身邊的朋友說:“今天您會聽到一部真正的作品,一部男子漢的作品?!彼脑氯?,這位德國古典音樂最后一位巨人因肝癌在維也納與世長辭。 作為大提琴曲的曠世絕響,德沃夏克《B小調大提琴協奏曲》的錄音版本自然是林林總總。多年以來也聽過了許多大提琴家和著名樂隊的不同版本;幸運的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我在上海陜西南路的永豐唱片商店葉先生的幫助下從舊唱片堆里居然湊齊了一套卡薩爾斯演奏這首樂曲的 唱片,是由托斯卡尼尼指揮紐約廣播交響樂團(NBC)協奏,令樂友們羨慕不已。這五張78轉的老唱片在小閣樓里曾經陪我度過不少銷魂的周末。 我不能說這套錄音是最好的,盡管卡薩爾斯的聲譽沒有任何大提琴家能夠出其右;但有一點卻是任何大提琴家無法和他相比,因為沒有人能夠像他那樣懂得“鄉愁”的含義。從1939年西班牙內戰結束直至1973年卡薩爾斯以九十七歲高齡謝世為止的整整三十四年里,他沒有能夠踏上自己日夜思念的故土加泰羅尼亞,沒有能夠回到巴塞羅那。難怪他演奏的德沃夏克《B小調大提琴協奏曲》能如此蕩氣回腸而又動人肺腑。 據說在這個版本之前,卡薩爾斯曾經和喬治?塞爾(George Szell, 1897-1970)在布拉格有一次聯袂演出,應該是更加正宗;可惜我始終沒有聽到這個版本。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后,蘇聯大提琴家羅斯特羅波維奇演奏的德沃夏克似乎最受到追捧,本人也曾經這樣認為其成就最高。然而,聽得多了,自會有新的發現。首先,以演奏艾爾加大提琴協奏曲著稱的英國女大提琴家杜普蕾演奏的德沃夏克也同樣的精彩;要不是她英年早逝,其成就很可能會超越羅斯特羅波維奇,甚至有很多人認為,她在生前就早已經超越了。 我雖然無緣聽到喬治?塞爾和卡薩爾斯演奏的德沃夏克,卻聽到了喬治?塞爾1962年指揮柏林愛樂樂團同享有“大提琴貴族”美譽的法國大提琴家皮埃爾?富涅艾爾(Pierre Fournier, 1906-1986)的聯袂杰作,讓我拍案叫絕!于是,那張一直視為珍品、八十年代第一次到紐約在“Tower Record”高價買來的卡拉揚指揮柏林愛樂同羅斯特羅波維奇聯袂的德沃夏克就退而居次了??傊覍讨?塞爾這位克里夫蘭交響樂團的鎮山太歲的評價毫不遜于卡拉揚。 花了太多篇幅談大提琴協奏曲。因為值得一談。 從表面上看,德沃夏克最著名的幾部傳世之作——包括那家喻戶曉的《幽默曲》——都與美國扯上了點關系,從而就有了這樣的傾向,一些關于德沃夏克的文章就把美國和黑人音樂對德沃夏克的影響過分地夸大了?,F在已經不再是極左年代,越“黑”未必就越革命,越“黑”也未必就越藝術。盡管德沃夏克剛到美國時也說過一些關于黑人音樂的好話,但這完全不足以說明美國或黑人音樂對其創作有多大影響。有篇文章甚至于牽強附會地說他著名的《幽默曲》也有福斯特《故鄉的親人》的影子;捕風捉影的評論家! 其實,美國三年給德沃夏克最珍貴的禮品,恰恰就是寂寞和孤獨。寂寞和孤獨才是藝術家最好的催產靈藥。德沃夏克自己對各種曲解和評論的回答是:不管在什么地方創作,無論美國還是英國,我寫的永遠是真正的捷克音樂。 在德沃夏克的名作里,他的《A小調小提琴協奏曲》(op. 53)是個異數,喜歡這部作品的愛樂者遠沒有他的大提琴協奏曲那么多。這是一部需要用耐心去體味的樂曲,它像一枚橄欖,不是巧克力。這是作曲家當年獻給在歐洲享有盛名的小提琴家和指揮家約阿希姆(Joseph Joachim,1832-1907)的作品;(就連勃拉姆斯的《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也是獻給約阿希姆的)。意外的是,德沃夏克這部作品卻沒有被約阿希姆欣然接受,理由是無法演奏。作曲家幾次三番的修改也無濟于事。從這一點看,該作品似乎不成功。也許是德沃夏克太在乎這部作品,結果是“外重者內拙”,結果適得其反。但反過來看,一位天才作曲家反復修改的嘔心瀝血之作,必有其可聽之處。我八十年代末前往歐洲之前,雖早已經聽熟了它,卻并沒有喜歡它。奇怪的是,在前往歐洲的旅程中,我腦海里卻莫名其妙地常常浮現出它的旋律來,讓我覺得溫馨而甜蜜。到魯汶以后,我在圖書館借唱片,第一張就選了德沃夏克的《A小調小提琴協奏曲》。 長期下來,歌劇也聽了不少。一部歌劇最重要的往往還是里面的詠嘆調。有些著名歌劇之所以著名,也就是靠其中著名的詠嘆調;特別是普契尼的歌劇更如此。能夠像比才的《卡門》那樣既有精彩的序曲、間奏曲又有精彩的詠嘆調和舞曲的歌劇實在是鳳毛麟角。不禁自問,在歌劇海洋里,哪首詠嘆調算得上我的最愛,讓我覺得最美最深情?我的回答不是《蝴蝶夫人》或《托斯卡》,不是《茶花女》或《阿依達》,恰恰是德沃夏克的歌劇《羅莎爾卡》(Rusalka,又名《水仙女》,1900年)里女主人公那璞玉渾金之美的詠嘆調《月亮頌》。 德沃夏克有著無窮無盡的優美旋律,難怪勃拉姆斯會開這樣的玩笑:“從他的廢紙簍里揀出來的旋律,都足以讓我寫一部交響樂?!?
高云先生這篇回憶隨筆與此前杰民先生的文章堪稱姊妹篇!兩位都是在輔仁給下了兄弟情誼,兩文成為至交的見證!讀著這樣的文字,倍感溫馨!
高云先生的回憶隨筆與杰民先生的文章堪稱姊妹篇!兩位是在輔仁結成的終身好友,這份姊妹篇便是純真友情的最好見證!
抱歉,因在手機上書寫短文,第一段有一處筆誤,以為未曾上傳又寫了第二遍。發現重迭又無法刪除,實在抱歉!
慕汝高云在此文中再顯不凡身手。 又要遠行?請多多保重!
本頁面有五篇文字都出自輔仁校友之手,難得難得!
此文與楊文比照閱讀,起了1+1大于2的作用。高手互補,成就一段佳話。
好,好,好。
感謝慕汝高云先生的文章,把您《萊茵星光——一位愛樂者的歐行漫記》這本書看了,自己現在在歐洲留學,看您的札記學到很多,感觸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