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于:2016-03-02 下午 /閱讀:1273 /評論:7
(本文是《我的“9·13”》續篇。題頭圖中的主人公即作者,意為“揮之不去的農場情結”, 2015年攝于常州雪堰橋鎮稻田邊——當年在蘇北“插場”的無錫老同學,定期到這里聚會。) 我1964年到農場,1980年回城,這16年里在蘇北新洋農場原三分場十七隊種了7年地、養了6年豬,然后在農場中學教了3年書。而恰是這最后的3年,奠定了我后半段人生的基調。 和大多數人一樣,從小時候起,我就曾不斷變幻過“長大后做什么”的理想(或許說幻想更恰當些),但想這想那就是沒想過要當教師。不知為什么,小時候我們都把老師叫“蘿卜頭”,似乎很不屑。 產生想當教師的沖動是在“文革”中期, “四人幫”借黃帥、張鐵生等人已經把教育搞得荒誕不經。當時之所以想當教師,倒不是為了要逃避繁重的體力勞動,而是天真地希望能偷偷地在孩子們心中播下一點科學的種子。 當然,這只是閑暇時的空想而已,知道這是不可能的,聽說營長張修華到我們連隊曾這么說過:“像倪榮南、薛志鵬這樣的人,本人表現較好,群眾反映也不錯,但就是不能用?!?張修華原是南京某軍事院校的教官,他修長儒雅,一身戎裝仍難掩其書卷氣,大家對他印象都不錯。據說他出身不好,妻子還是“三青團”,所以才被發配到農場。但這樣的人,就更必須處處提醒自己站穩“立場”,保持堅定的“革命性”。 沒想到,1977年初的一天傍晚,我正在田頭挑糞,會計從場部帶來了吳群的一張便條,說是請我解幾道物理習題。后來才知道是農場中學缺高中物理教師,李振東、吳群推薦了我。校長莊友德請原來的物理教師徐凱(原上??拼蟮闹v師,因妻子在場校任教而調來農場中學,但當時已離開教學崗位創辦了電子元件廠)出了幾道題,試試我能否勝任。 李振東是當時“場?!苯處熤袨閿挡欢嗟膸煼秾W院本科畢業生、語文教研組長。他耿直而又文雅,無論是才學還是人品都是場校第一流的人物;吳群1974年從27連養豬場調到團部政工科,2年后被安排到農場中學教書。先是教高中語文,后來又接任高中數學,他以初中畢業的學歷,教高中語文和數學,而且都教得很好,這使他理所當然地受到校長的青睞。因而他們倆人出面推薦我,就有相當的分量。加上徐凱對我的答卷也給了較高的評價,這樣我就也從養豬場來到了學校,開始了我的教師生涯。 雖說我曾經萌動過想當教師的念頭,但并沒有當真。而且我拙于言辭,甚至有點口吃,現在真要走上講臺,心中填滿的是惶恐而不是欣喜。記得第一堂課我不僅辭不達意,而且45分鐘的內容不到半個小時就講完了,是校長、老師和同學們的寬容,幫助我走過了開頭最困難的時段。 我這個人不相信命運,更確切地說是不相信宿命。所謂命運只是人生旅程中的偶然性,或許1977年以后命運偶爾對我比較關照,在一些關鍵節點隱匿了我的許多弱點而彰顯了我為數不多的長處。 我剛上講臺不久,就要教“原子物理學”這一章。這恰是我最熟悉的內容。在中學時代,我讀過兩本對我有重大影響的書,一是《居里夫人傳》,另一本是何澤慧(錢三強的夫人)主編的《原子能的原理和應用》。居里夫人高尚的人格和原子世界的神奇威力深深地震撼了我,當時甚至幼稚地立志要獻身于祖國的核科技事業(高考首次填報的第一志愿就是原子物理專業);雖然現實給了我無情的打擊,但“核”仍然是深深植入在我心底的圣潔的夢。 這一章的第一課我沒有照本宣科,而是介紹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原子物理學從孕育、誕生到發展的歷史進程,介紹了眾多科學家不迷信權威敢于創新的勇氣,特別是他們面臨“絕境”時排除困難開創新局面的智慧和取得卓著功勛后又遇到的新的困惑……事后了解到,同學們并沒有完全理解我講的那段“故事”,但震驚于我不用稿子一口氣說出十幾個外國科學家的名字和事跡。要知道當時反對“崇洋媚外”、批判“成名成家”,是不準提科學家尤其是外國科學家的名字的。就連當時最具右傾色彩的吳能,講到教材時也只是說“現在的教材不行,我看文革前的教材只要把外國人的頭像去掉就完全可以用”。我才入行,不懂行規,才無意中讓學生們領略到一絲清新空氣,學生就此認定“這個老師有學問”,從而也就容忍了我的口拙。 吳能堪稱奇人,他有嚴重的口吃,但這不影響他成為深受學生喜愛的教師。聽說口吃的人唱歌不口吃,吳能不會唱歌,但也許是由于所要講授的內容嫻熟于胸,他上課幾乎不口吃,而且自如地駕馭常人都覺得拗口的數學語言,讓所有聽過他課的人都嘆為觀止。他的父親是右派,所以大學畢業后就被發配到射陽的一所鄉村中學任教,但不久就因高超的解題技能而享譽全縣,當地的教師甚至稱他為“仙人”。后來他調到農場中學,任校數學教研組長。 眾人仰視的目光也漸漸養成了他的高傲,我和吳群初到場校,他要掂掂我們的“分量”,于是每隔一二天就要拿幾道難題來:“小吳、小薛,我這里有幾個題目,你們做做看!”我們也樂得以此作為“熱身運動”,因為不管基礎如何,畢竟離開學校十多年了,正好借此機會系統地溫習一下功課。 吳能引發的“熱身運動”漸漸由“掂量”演化為研討,并且隨著副校長朱肅等人的加入,參與者越來越多,進而感染到了其他學科的教師。一時間在場校形成了研討學術、呼喚提高教育質量的熱潮。老師們急于想把被“四人幫”搞亂的教育重新納入正常的軌道,其心情就像經歷了十年寒冬后終于盼來了春的曙光一樣亢奮和激動。這在文革還未被否定,“兩個凡是”還禁錮著人們思想的1977年初春,就是與大城市的學校相比,也是先行的。 但是這種氣氛讓有些人坐不住了:“這簡直是典型的右派復辟、是對文化大革命的否定!”加上校長莊友德為了表示要重振教學的決心,無意中在言語上得罪了農場的幾個要人。七月初,政工科宣布全農場教師不放暑假,集中批判資產階級辦學路線。于是,一場有組織的、自上而下的大批判席卷而來,兩個校長就是“走資派”,我們幾個都成為重點批判的對象,并且已準備把我清理出教師隊伍。 好在經過了這十年的歷煉,多數人已懂得要用自己的腦子來思考,所以真正起勁的只有農場個別領導和學校的少數人。8月中旬,隨著鄧小平即將復出,全國的政治形勢發生了明顯的變化,作為文革最后“遺響”的那場“大批判”,也就無疾而終了。 暑假以后,中央決定恢復高考,吳群符合報考條件,初試成績為省農墾系統第一,復試成績第三,但終因過不了“政審”關而落榜。他64年考高中,65年考農校,77年參加高考,雖然每次考試成績優異,但都卡在了“政審”上,成為埋在他心頭永遠的痛。由于這種荒謬的政策,二十幾年間,受到這種傷害的人何止千萬!而且,受到傷害的又何止是這些個人和他們的親屬!事實上,最終被傷害和耽誤的是國家的發展,可這一切都是以“革命”的名義進行的。 不久,過燮康也調來場校,教高中化學。這樣中學部就由吳群、我和過燮康分擔數理化(吳能因身體不好而由吳群接任數學教研組長),彼此配合默契,工作得心應手。學生們學習熱情高漲,他們從全國各地搞來多種復習資料。那時還沒有復印機,都是手工反復傳抄,錯漏之處比比皆是。我們必須耐心地給學生分析:某處肯定是傳抄中抄錯了,為什么判定是抄錯的,本來的題目可能是什么,應該怎樣解答……這要多花費我們數倍的精力,但也因此培養了學生發現問題、分析問題、解決問題的能力。 1978年,學校因連續兩年高考成績優異而被評為全國農墾系統先進單位,我也因此獲得了晉升一級工資的獎勵。 這段時期,領導器重、同事和睦、學生肯學,就是當初策劃那場大批判的人也改變了態度。所以78年大批知青“病退”時,我們還真舍不得離開這所學校。 知青大批回城后,農場好像突然失去了活力,人人都感到無比的冷寂,我們幾個沒走的知青這種感覺尤其強烈。正是這種冷寂,促使農場的領導和職工對知青在農場的作用有了進一步認識:知青的到來,不僅為農場增添了一批能種地養豬的勞動力,更為農場帶來了科學文化、青春活力和現代文明的氣息。這種活力和氣息使農場展現出從未有過的勃勃生機,而且對本地原有的青少年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不僅影響到他們個人的成長,也影響了他們的家庭、子女和農場長遠的發展。 在那段寂寞的日子里,我們加倍地思念家鄉的親人,更思念同舟共濟十幾年的兄弟姐妹們。他們回城后的情況,向我們傳遞了一個十分明確的信息:家鄉歡迎游子的歸來,那里不僅有親人,也有廣闊的舞臺。 1980年初,我依依惜別了同甘共苦三年的學校同仁,惜別了用汗水和青春澆灌了16年的這片土地,踏上回鄉的之路,去尋找人生旅程的新的起點。
本文截取16年插場生涯的最后3年,實話實說,有血有肉,有感情,也有反思。建議作者補寫前13年印象最為深切的部分,以完成這段個人與群體青春生命史的記憶拼圖。
同甘共苦的記憶最最難忘,患難之交的友情頂頂珍貴:為本文作者點贊!
同甘共苦的記憶最最難忘,患難之交的友情頂頂珍貴:為本文作者點贊!
作者是有情有義之人!
在懷舊中反思,在反思中懷舊,這對一位把生命中最為美好的時光奉獻給蘇北農場的知識分子而言,并不是拼裝出來的,而是從心窩里掏出來的。上下兩篇都是寫出了真情實感的佳作!
佳作。希望讀到樓主更多回憶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