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期間，我結婚了。全部家具除床、五斗柜、寫字臺以外就是一張小方桌和兩張靠背小竹凳。小方桌是舊物，小竹凳是我從日用雜品店購來的奢侈品，每張壹圓伍角，產地宜興。初購時小凳青青的，有股竹的清香，用久了顏色漸漸泛黃，卻多了絲絲涼意。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我們的住房條件極差，十幾個平方米中，燒、吃、拉、睡都在其中，唯一能有點兒活動余地的，就是房門口有一條一米來寬的不見天日的死胡同。雖然終年沒有陽光，夏天卻是納涼勝地。俗話說：弄堂風，神仙用。一到夏天，放在弄堂里的兩張小竹凳便是我們的神仙座。那時節，電風扇是奢侈品，空調不知為何物。憑著大蒲扇，我們在這弄堂的小竹凳上度過了整整十個盛夏。 炎熱的夏夜，從房門口拉出一盞電燈，兩張小竹凳中放上小方桌，我和先生輪換著在上面看書、備課、寫文章，閑暇時就下棋，喝茶。其時，對門居有楊氏母女，母是裁縫，女在初中讀書，都極愛聽故事，每當乘涼時，便求我講故事。我雖愚，口才尚可，坐在小竹凳上，把《聊齋》、《漢魏六朝小說選》中的故事講得繪聲繪色。以至楊氏母女吃過午飯就盼天黑，以求能聽我侃鬼說狐。有一次我捉弄她們，講了個外面聽來的故事－－《恐怖的腳步聲》，竟把她們嚇得不敢睡覺，房中一夜燈火通明?？傻降诙焱砩?，楊氏母女又纏繞著我非講故事不可。 日子雖然艱難，可十年一晃就過去了。我家分到了新居，雖說也是舊房子，但比先前寬敞多了，門外有個幾家合用的小庭院。我家的小竹凳自然就不斷地出現在庭院內，坐著它洗衣、揀菜、乘涼、聊天，其中一張早已成了女兒的專利。楊氏母女每到周末必來新居聽我講故事，為回報我的故事，還不時給我女兒縫制新衣。漸漸地院子里的鄰居都搬了凳子來聽我講故事。我也口若懸河、愈講愈歡，坐在小竹凳上有時忘乎所以，手舞足蹈。樂得小竹凳也吱吱嘎嘎歡叫不停。 幾年后，我又搬家，房子愈住愈好、愈住愈大?？蛇z憾的是左鄰右舍都是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楊氏女遠嫁江陰，母隨女去，便不再有往來了。家中添了沙發、藤椅，又買了漂亮的塑料小靠椅，小竹凳似乎給忘了，連女兒也不再坐它，蒙了灰，臟兮兮的。 再次喬遷，已是九十年代中期，講究居室文化，于是把舊的家具、日用品通通送了人，小竹凳也隨之而去。幾年過去了，生活舒適，心曠神怡，小竹凳是真正的被遺忘了。 去年夏天酷熱無雨，抗旱防暑不停。室內空調并非無處不在，再說空調也不可能沒日沒夜地總開著。天氣是多年少見的熱，坐在軟軟的沙發里太熱；于是坐塑料小靠背椅，塑料椅不但不透氣，而且四條腿在高溫下軟軟的，坐上去便彎下去、彎下去……徑自斷了一條腿。此時，我便十分地懷念起那兩張小竹凳來。我不禁為當初自己丟棄它時沒有一點猶豫和憐惜而自責，如今我需要它時才想到它。想到它曾二十多年伴隨我左右，想到坐在它身上度過的日日、月月、年年。我好悔恨！也感到羞愧。猛然想到：隨著歲月的流逝、境遇的變遷，可還有知遇多年的老友被我冷淡？有沒有幫助過我的親朋被我遺忘？我呀，該細細思忖！ 2001.9.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