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6日清晨，烏云壓頂，雷聲轟鳴，大雨傾盆。兒子開車陪同，從無錫城里出發，一個半小時到達我的出生地故鄉。 我的故鄉叫做丹陽市延陵鎮，有三千多年歷史，至今流傳著吳季子的故事，是丹陽四大名鎮之一。鎮上，水陸交通便捷，東南西北四條街整齊劃一，樓房林立，商業繁榮，路人客商，熙來攘往。東街上的昌國寺廟，建筑宏偉，僧人眾多，終年香火繚繞，遠近聞名。 1938年12月，日軍占領京滬沿線城鎮，血洗延陵，奸淫燒殺，四條街上的高樓大廈，宏偉的昌國寺，均被付之一炬，殘垣斷璧，新墳哭聲，一片狼藉。 抗戰時期，延陵在廢墟上重建，成為新四軍茅山根據地的中心鄉鎮。鎮長由新四軍茅東縣委委派。陳毅、粟裕都到過延陵。 日本鬼子占領延陵，二度在延陵修建了炮樓據點。被新四軍打掉一次，接著又派兵駐守。 在敵我拉鋸戰中，延陵人民付出了巨大犧牲。 1942年農歷二月廿五，延陵開年第一個集市，商販云集，街上行人推背，熙熙攘攘。日本鬼子化妝成趕集的百姓，從丹陽城里過來，一下子沖進鎮里燒殺搶掠，來不及躲避的男女老少，被鬼子用刺刀活活捅死。出生不久的嬰兒死在母親懷里。幸虧新四軍老二團聞訊趕來解救，打得鬼子倉皇逃跑。僅這一次，鎮上被殺死的男女老少就有140多人。我家房客，解放后曾任鎮江市環保局黨委書記劉無忌老弟的父親，那天在街上做生意，老人家高度近視，鬼子沖進鎮，他猝不及防，可憐被活活捅死在公廁里。 延陵地處丹陽南門外，與金壇縣直溪鎮相鄰。鎮政府所在地，距丹陽縣城15公里。農田水利條件歷來就好，風調雨順，氣候宜人，農副業生產發達。我從小的印象，延陵人民生活富足，是個魚米之鄉的好地方。舊社會念書人不少，出過一些知名人士。 可是，這么一塊好地方，在我的另一個印象中，解放后這塊寶地的經濟和社會面貌，始終落在蘇南鄉鎮后頭。就是今天親眼目擊的延陵，給我的不是希望，不是陽光，而是陰霾和沮喪。 我是1945年8月離開延陵到丹陽城里的。因幼年父母雙亡，生活無著落，暫寄居在姐姐家中。在那里上了幾個月初中補習班。 1946年2月，未滿成年，由姐夫介紹，只身到無錫學徒謀生。從此，二十五年間沒有回過延陵。 直到1970年初，我工作單位無錫市教育局，在文革中被判定為十七年來執行劉少奇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的黒衙門，我等干部統統被歸類于舊干部，除少數早早拉起隊伍造反的造反派，被視為路線斗爭覺悟高之外，其余多數人被下放到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因為我名下在延陵鎮東街上有六間祖傳房屋，好安置我一家五口的生活。于是我處理了無錫的住房，扶老攜幼，回到延陵老家務農。 這一回，從1970年初至1978年7月，在鄉下和縣城先后呆了八個年頭。 人民公社時候，全國一個模式。集體勞動，靠掙工分養家糊口，各地倒也顯不出多少好壞。感覺延陵地區，農副業生產基礎較好，百姓生活相對好一點。人們的精神面貌也相差無幾，反正要窮大家一樣窮，一樣過日腳，一樣生男育女。生產隊里，男女老少，姓姚的居多，嘻嘻哈哈，年年困難年年過。下放干部每月有工資收入，經濟條件好于一般社員。 感到差距拉大，延陵顯得落后，倒是在改革開放之后。 鎮江地區雖為蘇南，經濟社會發展卻長期滯后于蘇錫常。而延陵又屬于鎮江地區的后進鄉鎮。 出于家鄉情，多年來我一直關注著延陵的發展變化。差不多年年回去看它一趟。多年來每次看到的，就是我上面說的，不是陽光和希望，而是陰霾和沮喪。 至今呈現在我面前的延陵鎮，已把行宮、松卜兩個鄉鎮併入，人口68000余人，面積116平方公里。地盤連接到丹陽城腳跟，與京滬鐵路和京滬高速公路相連，高等級公路四通八達。 這樣一座歷史悠久的名鎮，中心鎮上卻破敗不堪。東街上一所好端端的完全中心小學不見了。新建中學校舍很漂亮，占地面積大，卻一天天萎縮。商業凋零。有點辦法人家，都到縣城去購房安家了。年輕人，大學生，跳出龍門交好運，只想往外跑，沒有想回來的。昔日的歡聲笑語沒了?？吹蕉嗟?，是抖抖簌簌風燭殘年的留守老人。街中心一條中心河道，連著大運河，歷史上是延陵的黃金水道，堪稱延陵人的母親河，靠它過日腳。我下放時，傢具就是從無錫碼頭上船，運至延陵家門口的。如今，河水污染嚴重，下游被堵死，成了不堪入目的死水河，臨街河道內氽滿垃圾。在整條街上走一遭，給人以透不過氣的窒息感。 我問昔日生產隊里的兄兄弟弟和鄉親，延陵為什么改變不了面目，原因何在？ 得到的回答幾乎眾口一詞：看看哪些人在當道。 這些干部是怎樣上來的？動不了他們嗎？ 誰愿意去觸這個霉頭？三任鎮黨委書記的辦公桌曾被掀翻過。 “你們看電視嗎？鎮江是省委主要領導抓的點，難道從來沒人到這里來看看，做過調研嗎？”我問他們。 “電視誰家沒有。電視里看到領導人天天掛在嘴邊習總書記系列講話，中國夢，奔小康。但光說不動，長此以往，叫人不是高興，反而堵氣?！?有人插嘴說，“領導人下來，喜歡看好的典型，哪個真的愿意幫助解決問題呢？發展好的地方，唱贊歌的人多；落后的地方，發牢騷甚至罵娘的多。自然他們不愿來?！? 陪我去的兒子在一旁大概看出我的憂愁思緒。 他說，這樣的中心鄉鎮，換在蘇錫常，換在我們常州，其實是很好弄的。只要把農副業生產的品種結構調好，擴大經濟作物種植，提高農業勞動生產力，提高經濟效益。整治好鎮上的街道環境，多渠道吸引外來資本，改造商業用房和村民住房，發展農家樂，集休閑.旅游.觀光(田園風光)于一體。政府搭臺，村民唱戲，很快就會趕上了。我看了沙家浜，看了天目湖，那些地方差不多是這個路數。我看延陵遲早會走上這條路的。今后的日腳一定會很好過。 我說，全國奔小康，相信不會落下延陵。大家要有信心。 鄉親們齊聲說，“但愿如此吧?！? 回無錫我一路想，能否就鄉親們反映的，建議上級黨委派新聞記者下去做番調查，寫個內參呢？記者下去了解情況，說不定比領導走馬看花來得深入，真實。發揮記者作用，充分利用媒體這個公器，使領導多個耳目，這是文明社會共同價值取向。何況我們的媒體姓黨，更應該相信他們才是呀。 想著，想著，不由心存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