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于:2016-05-06 上午 /閱讀:1213 /評論:9
(此文為作者《鎮巷雜憶》系列回憶錄又一篇。題圖由編者選用網絡資料庫未署名的三幅圖像剪輯而成,其版權屬原作者,特此說明。) 1968年秋分配給我名下的結婚用房,在鎮巷中段一座舊式院宅里,是一閑置多時的半間廂房。老屋久不住人,好不容易打開銹蝕的門鎖,房門一下就脫了臼,開不直也關不上,這楔形的空間頓時成了宿氣掙脫幽閉的出口,霉陳味撲鼻而至,嗆得咳嗽。 未婚妻似不介意,說,好壞是個“窠”啊。先打掃干凈,姨夫來了可以落腳,修筑一下就好了。 我沒見過她姨夫,只知道他一輩子為人造房起屋,退休了住在鄉下。我默默打量這屋廓,覺得夠他姨夫忙乎的了。默默接過笤帚,我開始打掃,塵土飛揚,灰頭土臉。梁椽間的泥屑也不甘寂寞,紛紛下落,有的飄入眼里,撩得眼前一片模糊,眼角濕潤。未婚妻看看我,柔聲說,別不高興,慢慢會好的。 我知道,她所說“會好的”,不特指這老屋,更是比況我的處境。 三個多月,一方斗室,日日夜夜,一疊材料紙、一桿圓珠筆,除了“我的反省”一溜四字而外,劃不出一撇一捺。 負責斗批的班頭不時光顧,洋洋自得地圍著我轉圈,重復他的“蛋論”:“對雞蛋,我有研究。一般說,我不主張在雞蛋里挑骨頭。但是,把壞蛋同好蛋嚴格地區別開來,不僅是正確的,而且是必要的。雞蛋是怎么變臭的?首先是有裂縫,臟東西進去,就臭了。外因通過內因起作用,外因是條件,內因是主要的。內因不是別的什么,是裂縫?!蓖蝗?,他收住腳步,戟指我的鼻梁,疾言厲色:“你這個臭蛋,不找出裂縫,休想蒙混過關!” 他的這一套,大會講,小會講,月月講,天天講,甚至在我未婚妻于嚴密監視下探監般給我送些衣被之時,也要噓上一番。 但是,我未婚妻并不領教,而且幾乎是單方面地就敲定了婚期。離開婚期只有兩天了,班頭特允給了三天假,同時宣布離班期間“不準亂說亂動”。我無言,近百天的修煉,我沒學會別的,只學會了緘默……默默地,我又清掃起來。 姨夫來了,是一個干瘦老頭,高聳的眉骨下,目蘊精光,看去挺嚴峻的。同來的有姨母,慈眉善目,一笑,眉目現出四道彎彎。 我正埋頭畚著垃圾,不知是頭里血沉多了發昏,還是天天“反省”給弄遲鈍了,竟然笨嘴拙舌,把姨夫姨媽叫反了。姨夫姨母相看一眼,會心地笑。我愈加赧顏,未婚妻卻堅執要我重新叫過,樂得老人家笑呵呵的。 姨夫拍拍我的背,順手撣掉我肩上的蓬塵,對姨母說:“外甥女婿忠厚,忠厚頭人好!” 多少日子里,我的臉面被箭簇般的詈罵洞穿,諸如頑固、死硬、花崗巖腦袋,聽多了,也就日漸感覺不到其中的貶損意味,反而堅認自己把握了做人的宗旨。但是,說到底畢竟歷事不多,少經風浪,心靈不堪重負,還是幼稚脆弱啊,所以,一些侮辱性的人身攻訐對我仍具強烈的刺激性,使我難以容忍。我辯駁,我抗爭,結果招致更令我痛苦的人格污損,例如被指稱“臭蛋”等等。不平之氣在我胸間郁結,四處奔突而苦無宣泄,還不如這老屋的宿氣尚有通道遁逸。姨夫一聲“忠厚”,勾起我滿腹酸辛,熱淚盈眶。姨母慈聲問我,我努力屏住哽咽,只說灰塵迷了眼了。姨夫威嚴的目光投向姨母,姨母轉過身去,不則聲。 姨夫做了一輩子建筑工人,得了冷嗽病,一干活就呼哧呼哧直喘粗氣。姨母說,外甥女成親,高興,一定要來粉粉新房。但不過老了,不中用了……姨夫停下手中的活計,朝姨母兩眼瞪起,姨母嘆口氣,搖搖頭,姨夫才又飛快地在墻上刷起灰漿來。天黑下來,兩位老人才走了。 第二天早起一看,房間煥然一新,東西兩壁白得耀眼。北面后背的另半間廂房早已住有人家,中間一道板壁,糊上白紙后也明晃晃的。只是朝南半墻窗外的隔水明堂里,遍地碎磚亂瓦,小花壇中雜草叢生。 我翻窗進去,掃了一二十畚箕雜物,都是未婚妻小跑著端出門倒進垃圾箱的。 她本就文弱,為打理這小窠負重奔走,喘吁吁的鬢絲濡濕,令我羞愧。我是立愿要好好待她一輩子的,如今共同生活尚未開始,頻頻給她的盡是驚恐焦愁,而今天的辛勞好似預示跟了我行將苦累一世,一念及此不由黯然。 她倒顯得達觀,給我指看清掃以后的花壇,居然挺出一棵小小月季,葉片疏朗,花冠甚小,但開得很足,紅似滴血。我不由注視良久,默默致意??上в骋r月季的照墻上,青苔斑駁,水痕淋漓,背景臟亂不堪。我該把墻粉白,才對得起這株稚弱而勁健的小花。好在姨夫用剩的灰漿還在,沒泥刀干脆靠手,接縫的地方就用指頭,嵌入灰漿,捋個平整。 回看小花,紅得分外嬌艷了。 入晚,來了一群不速之客,班頭帶隊。他哼哼著告誡我警惕“四舊”復辟,訓斥未畢就反客為主,招呼同伙掃蕩糖果茶食,起哄,狂笑,胡鬧,打碎了三只玻璃杯,踩斷了兩張方凳的橫檔,滿地狼藉,一哄走了。 夜深了。我的一只指頭,因灰漿腐蝕,爛開一個口子??粗鴦撁骐[隱地滲血,似覺胸間的濁氣縷縷地冒出,聞一聞,除了血腥,絕無臭蛋的異味,不由出聲冷笑。我不敢大聲發泄,生怕吵擾了房東的清夢,又怕引起板壁后頭近鄰的驚怪。 三天期滿,假釋囚犯似的踅回那方斗室。 又是百余天過去,“裂縫”自然沒有找出。那開裂的指頭,倒早彌合了?!邦B固”使我暫時獲得了自由。 我的妻迎出來,驚喜之余,愁悵地告訴我,姨夫回去后沒幾天,冷嗽、風濕一起發作,臥床三個多月了。 到鄉下姨夫家,下了公交要走上里把路。春天了,道旁的柳條兒鵝黃,菜畦里蔬菜碧綠,只是風沙大,走不多路迷了我的眼,淚水就來了。 姨夫躺在床上,見我們去很高興,欠起身來,要我和妻并排站著,讓他細細瞧瞧。他的被褥很干凈,散發著鮮潔的太陽味兒。屋里生著火爐,開水壺的壺嘴噴出陣陣熱氣,壺蓋鏘鏘地響。姨媽望著我說,姑爺呀,出來了就好了,怎么又傷心?姨夫呼哧呼哧喘著氣說,高興了,也會落淚,喜淚,喜淚。妻解釋說,這回是真迷了眼。又說給我翻過眼皮,沒找到泥沙。 姨夫說“我看看”,艱難地一肘撐床,支起身來。我忙俯下身去,他濕熱的舌苔在我眼皮上輕柔地舔著,舔著,終于,在舌尖上他拈起了一粒極小極小的砂子。他要我眨眨眼,果然舒服了。姨母說:“眼珠子最小器了,受不得一粒細砂子的欺負,盡淌眼淚?!币谭蛱善搅?,說:“眼珠最大器,不是自己的它不要,一粒砂子也不要?!?聽著二老的話,我淚如泉涌,把姨夫的被褥濕了好一片。抑郁、不平、愁苦、憤懣,全流盡了,塊壘蕩然無存,視野分外明澈。 回首我妻,她淚光閃耀,繼而破涕一笑,沖我說:“我早說過,你,沒縫的一個好蛋,但,也是軟蛋一個?!蔽乙睬纹て饋恚骸耙活w砂子進不去的花崗巖蛋! ”姨母高興地問:“姑爺,你們說啥咧?”姨夫在床上連連擺頭,笑得合不攏嘴,說:“小兩口講私房話,你管他們呢!” 姨夫故去多年了,不久姨母也相偕而去。然而,二老由一粒砂子生發的哲理和暖意,我有幸受用了半個世紀。 謹以此文感戴二老和所有曾在患難中予我關愛的人們。
這篇非同一般的回憶錄,字字句句均從心中摳出。但凡經歷了那個非常時段且備受種種煎熬的人,均會產生深深共鳴,并再度陷入沉思。 心眼容不得一屑砂子,點睛之筆!
患難見真情
從鎮巷中的“他者”,寫到了身邊親人,寫入了自己的心窩?;貞涗浿炎?!
圍繞“一粒砂子”,這篇回憶錄對重要節段中重要細節的精雕細琢,成為全文的一大亮點。許多話,不用發議論,你我都懂的。
耐讀經嚼的好作品!
特殊歲月的故事,特別感人。
寫的是作者自身刻骨銘心的生命記憶,真切、實在,特別具有說服力和感染力。
寫的是作者自身刻骨銘心的生命記憶,真切、實在,特別具有說服力和感染力。
我到挺欣賞姨父的話:“眼睛最大器,不是自己的它不要,一粒砂子也不要”。精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