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頭圖： 離騷 （左上）； 捷克作曲家尤利烏斯·伏契克 （右上）； 捷克作曲家尤利烏斯·伏契克 （左下）； 捷克作曲家尤利烏斯·伏契克作品的CD （右下）。 日前讀學長叔言兄的新作《詩祖屈原》一書中的第二章關于《離騷》的一篇文字，沒讀幾個字，忽然腦中出現一個問題：“離騷”二字究竟是什么意思？（說來也真是慚愧，都已這把年紀了，連《離騷》這樣一篇我國文學史上第一首長篇抒情詩的題目的意思都沒有搞清楚。）幸好，叔言兄的書中作了這樣的解釋：西漢史學家司馬遷（前145-前90）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說，“‘離騷’者，猶離憂也?！倍髺|漢史學家班固（32-92）在《離騷贊序》中以此繼續發揮說，“屈原以忠信見疑，憂愁幽思而作《離騷》。離，猶遭也。騷，憂也?！焙迷诂F在有“百度”，為了更加深一點對‘離’和‘騷’兩字的理解，我就“百度”了一下，才知道，明末清初文學家錢澄之（1612-1693）在《莊屈合詁》中說：“離為遭，騷為擾動。擾者，屈原以忠被讒，志不忘君，心煩意亂，去住不寧，故曰騷也?！迸c錢澄之說法大致相同的清代學者戴震（1724-1777）在《屈原賦注》后所附的《音義》中說：“離，猶隔也。騷者，動擾有聲之謂。蓋遭讒放逐，幽憂而有言，故以《離騷》名篇?！鼻迥┩蹶]運（1833-1916）在《楚辭釋》中說：“離，別也；騷，動也?！睉斦f，叔言兄所引用的司馬遷和班固對《離騷》的題解是“因‘離’（或‘遭’）而‘騷’”是可信的。 那么對《離騷》是否還有別的題解呢？于是，繼續“百度”。一“百度”才知道，原來從漢代開始，兩千多年來，歷朝歷代的許多學者們都在為對《離騷》的題解而廣征博引、追本求源，因而形成了一個眾“釋”紛紜的局面。就現有可查詢到的關于《離騷》題解的說法就有四十多種。作為主流的說法，除叔言兄引用的司馬遷﹑班固等人的“遭憂說”外，還有以東漢文學家王逸為代表的“別愁說”（把“離騷”釋為“離別之愁”）；以西漢文學家揚雄（前53-后18）與后來的三國東吳文學家韋昭（204-273）直到當代文學史家林庚（1910-2006）為代表的“牢騷說”（認為“離”和“牢”為古音雙聲字，所以離騷就是“牢騷”）；以當代文學史家游國恩（1899-1978）為代表的曲名說（認為“離騷”可能是楚國古代一種歌曲的名稱）；以南宋文學家項世安（1129-1208）和王應麟（1223-1296）為代表的“方言說”（認為“離騷”是楚地方言，是表示擾煩的音）等等，等等。 在眾說紛紜的題解中，我特別注意到了“牢騷說”。實際上，錢澄之所說“擾者，屈原以忠被讒，志不忘君，心煩意亂，去住不寧，故曰騷也?！敝袑Α膀}”的解釋已經描述得很形象了。而“牢騷說”的“牢騷”不過是將這樣的形象進一步“文字化”或“語言化”而已。其實，“騷”就是牢騷的意思。將它注釋為憂愁也好，擾動也吧，只要將抑郁不平、憂愁哀怨變成了文字或話語，不就是牢騷嗎？實際上，如果細讀一下《離騷》，其中不少就是屈原發的牢騷?，F在，人們往往將“牢騷”當做貶義詞來用，其實不然。牢騷是一種“怨”的外露。錢鐘書（1910-1998）先生的《七綴集》中有一篇題目為《詩可以怨》的文學評論文章，在這篇文章中，他對《論語·季氏》中孔子曾經說過的“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作了精湛的論述。他引用北齊文學家劉晝（514-565）《劉子·激通》里的一段話：“梗柟郁蹙以成縟錦之瘤，蚌蛤結疴而銜明月之珠，鳥激則能翔青云之際，矢驚則能逾白雪之嶺，斯皆仍瘁以成明文之珍，因激以致高遠之勢”，表明詩是可以“怨”的，“仍瘁以成明文之珍”的“怨”詩中同樣也可以有優秀的作品。而《離騷》正是屈原最杰出的“怨”詩，如一位先生在一篇博文中所說的：“那是一位受侮辱的尊貴者的怨、一個被妒陷的高潔者的怨、一個被離間的忠貞者的怨，一個遭受排斥打擊愛國哀民者的怨。這種怨其實是對權貴和小人的一種抗爭，是對人格尊嚴和高風亮節的一種訴求?！币虼?，將《離騷》看成是一首“怨”詩或者說是發牢騷的詩，絲毫不會貶低《離騷》這首偉大詩篇的思想性和藝術性。 如果說屈原的“牢騷”是通過他的《離騷》來表達，來釋放，如叔言兄所說，“是一種呼天搶地喚爹叫娘的天性迸發”，“一種出乎本心發自肺腑的狂放宣泄”，“一種控不了閘不住湮不沒的洪水泛濫”，那么，這種牢騷是源自一種對國家命運憂患的危機感，一種對于真善美和社會正義的追求，一種對社會并不像他所想象的那般美好的抱怨。當然，從古至今，像這樣的“牢騷者”絕不只有屈原一位。不過，對于蕓蕓眾生來說，多數的牢騷往往源自人的自尊心是否得到尊重和自我價值是否得到認同，比如自己的工作成果沒有得到應得的獎賞和肯定，自己的才能沒有得到發揮的機會等等。而更多的牢騷則往往源自應有的生活需要得不到滿足，比如待遇太低，工作環境惡劣等等?？梢赃@樣說，人的一生中幾乎沒有不發牢騷的,大到天下社稷小到日常生活乃至個人家庭。因此，牢騷是沒法消失的，只要生命中還有追求，社會還沒發展到盡善盡美的程度，不管是哪一種牢騷，總是會以各種形式出現的。就大多數發牢騷者的牢騷而言，也不過就是人的需?要、渴求、希望得不到滿足時的一種抱怨。那么，應該怎么來看待“牢騷”和“發牢騷者”呢？這里，我想到了著名的哈佛大學心理學教授梅奧（George Elton Mayo，1880-1949）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所做的一個在管理心理學史上極為著名的實驗——“霍桑實驗”（Hawthorne Experiments）。這位教授帶領一批研究人員在兩年多的時間里對包括位于美國芝加哥城郊外的西方電器公司的霍桑工廠在內的許多公司的員工進行了總數達兩萬余人次的“談話”，聆聽員工的牢騷和想法。通過實驗，他得到了這樣的結論：凡是公司中有對工作發牢騷的人，那家公司或老板一定比沒有這種人或有這種人而把牢騷埋在肚子里的公司要成功得多。這就是非常著名的“牢騷效應”（Complaint Effect）。它告訴我們：人有各種各樣的愿望，但真正能達成的卻為數不多。對那些未能實現的意愿和未能滿足的情緒，千萬不要壓制，而是要讓它們發泄出來，這對人的身心發展和工作效率的提高都非常有利。它也告訴我們，牢騷可能是改變不合理現狀的一種催化劑，牢騷雖不總是正確的，但認真對待牢騷卻總是正確的。 當然，說到“牢騷”，人們總是不會忘記出自毛澤東在《七律·和柳亞子先生》一詩中的兩句話“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長宜放眼量?！边@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待“牢騷”。確實，對于一個個體來說，過多的牢騷會給他的身心健康帶來消極影響，不停向別人抱怨也會給人留下消極的印象。古人說：“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這固然有些夸張，但也說明了發發牢騷并不為過。然而，如果整天把精力放在為一些“不如意事”而發牢騷和抱怨上，不去理性地分析問題，不去踏實地化解問題，這就等于往自己的鞋里灌水，只會使路更難走，甚至走進死胡同。反過來，如果真能正確對待這些“不如意事”，面對挫折、痛苦，保持一種豁達，保持一種淡定，保持一種氣度，不去計較一時的成敗得失，而是在逆境中磨煉意志，用笑臉迎接厄運，用勇氣應付不幸，那么人生的境界就會大不相同。 寫了上面這些關于“牢騷”的文字后，不禁又想起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捷克作曲家尤利烏斯·伏契克（Julius Fu?ík, 1872-1916）的一首著名的小作品《老牢騷》（德文：Der alte Brummb?r， 英文：The Old Grumbler）, 這是一首為大管與樂隊演奏的詼諧的波爾卡舞曲。大管又叫巴松管（Bassoon），是木管樂器中的低音樂器，是交響樂隊中的重要樂器之一。這種樂器具有低音區音色如同濃厚的鼻音陰沉嚴峻，中音區音色柔和甜美，高音區音色哀傷痛楚的特點。它既適于表現嚴肅遲鈍富于戲劇性的感情，也適于表現詼諧幽默的情趣和塑造丑角的形象，斷奏時則具有頑皮的效果。在《老牢騷》這首樂曲中，它“扮演”了一個不時要發牢騷的《老牢騷》的角色，而樂隊則充當了頑皮詼諧的挑逗者，它們之間的一問一答，通過豐富多變的音色層次，跌宕起伏的“矛盾”沖突，在樂隊的襯托下大管充分發揮了它獨具特色的表現力，將《老牢騷》的倔強而固執，憨厚又可愛的形象在這首短短四分多鐘的樂曲中表現得既惟妙惟肖又極富情趣。 一些愛樂者對作曲家尤利烏斯·伏契克可能還不太熟悉，這里做個簡單的介紹。這位作曲家1872年7月出生于奧匈帝國統治下的捷克的布拉格。在布拉格音樂學院，他隨著名德國大管演奏家路德維?！っ谞柕拢↙udwig Milde, 1849-1913）學習演奏大管，同時又學習打擊樂和小提琴，后來又師從十九世紀偉大的捷克作曲家安東寧·德沃夏克（Antonín Dvo?ák, 1841-1904）學習作曲。1891年，他加入了奧匈帝國第49軍團，成為一個軍隊作曲家，開始了他的作曲和演奏生涯。1895年，離開了軍隊，回到布拉格，成為布拉格德意志劇院的第二大管手。1896年，成為布拉格市立交響樂團和克羅地亞丹妮卡錫薩合唱團的指揮。在此期間中，伏契克創作了許多室內樂作品，其中多數是為單簧管和大管寫的。 1897年，他重返軍隊，成為總部設在薩那熱窩的奧匈帝國第86步兵團的樂隊指揮。不久，他寫下了他最著名的作品，《角斗士入場》（Entrance of the Gladiators），也稱《雷鳴與閃電》（Thunder and Blazes.）。 1900年，伏契克的樂隊搬到了布達佩斯，伏契克發現在那里有八個步兵團的樂隊都在演奏他的作品，同時也面臨更激烈的競爭。隨著他的樂隊規模的擴大，伏契克開始創作和改編供樂隊演奏的管弦樂作品。 1910年，伏契克再次回到捷克，他成為了總部位于特萊西恩施塔第92步兵團的樂隊指揮。不久，在他的調教下這個樂隊成為奧匈帝國最優秀的樂隊之一，在布拉格和柏林舉辦的廣場音樂會深受大眾的歡迎，每場聽眾都在10000人以上。 1913年，他結了婚并定居在柏林，除組建了自己的樂隊“布拉格音樂藝術家樂隊”（Prager Tonkünstler-Orchester）外，他還辦了一家音樂出版公司（Tempo Verlag），主要推銷他的作品。同時繼續音樂創作。然而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給了他沉重的打擊，不僅生意失敗而且因罹患癌癥健康急劇惡化。1916年9月25日，尤利烏斯·伏契克在柏林去世，終年44歲。后被安葬在布拉格。 伏契克一生創作了約400首作品，其中包括進行曲，波爾卡，圓舞曲，室內樂，合唱作品，歌曲，一首彌撒曲，一首安魂曲，一部輕歌劇。不過在音樂史上讓他留名的還是他的大量的進行曲，波爾卡和圓舞曲。他的進行曲如上面已提到的《角斗士入場》以及《佛羅倫薩進行曲》（Florentiner Marsch）等已成為經典的進行曲了，他被稱為“波西米亞的蘇薩”【注：蘇薩（John Sousa, 1854-1932）是十九世紀/二十世紀美國最著名的進行曲作曲家】。 順便提及的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曾對我國青年一代十分有影響的一本書《絞刑架下的報告》的作者也叫尤利烏斯·伏契克（Julius Fu?ík, 1903-1943），這位捷克的民族英雄，1943年犧牲在柏林的反法西斯的斗士和杰出的新聞記者正是作曲家尤利烏斯·伏契克的親侄子。 從《離騷》說“牢騷”，再說伏契克的《老牢騷》。 是為題。 打開以下網頁可以聆聽我上傳到《土豆網》上的由大管演奏家勞倫斯·珀金斯（Laurence Perkins）新倫敦管弦樂團（New London Orchestra）在指揮家羅納爾德·庫珀?（Ronald Corp）指揮下演奏的伏契克的《老牢騷》。 http://www.tudou.com/programs/view/1SdRjZRp_K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