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題圖由作者提供：沈源所著《未必雅集》。） 我在編述方面的經歷，從頭說起的話也得從黑板報開始。 20世紀50年代，跨進無錫二中校門，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通道右首沿墻一溜幾大塊黑板報，刊名《前哨》?？偩庉嬌蛟?，是我學辦黑板報的帶路人、入門師，從組稿、采訪、編輯到版面安排、審視效果，都是他教的。 他原比我高一二個年級，因病休學，就把《前哨》交給了我，復學時比我低了兩級，我又把《前哨》還給他。 沈源偏瘦,五官精致而緊湊,小圓臉上架副近視眼鏡，短小黧黑的指掌間常有一本卷起的《新聞戰線》雜志。印象中，除了夏天他的頸部始終套著絨線圍脖, 那是他阿姐給他編織并關照要常戴的，再加上一頂人字呢鴨舌帽，本地人說法就有些“洋盤”了，還有點呆相。他肯定缺氧，臉色黯黑，前胸凹癟，右肩高出一截又老向前拽，扯得后背打彎，薄紙一般風吹要飄的樣子。但是，逢上《前哨》出版的日子，他的精氣神一下就來了。在那約有30米長的黑板陣前，對著繕寫、美化的編輯部同仁口指手劃，面授機宜，那躊躇滿志意氣風發之狀，透過小眼鏡后亮晶晶的瞳仁表露無遺。此時，他不再因鼻塞聲甕顯得嘟嘟囔囔，而是出語清晰，議論風生，頗多詼諧，每每呼我小老弟，我則稱他沈老兄，或逕稱老源。偶爾也有不愉快的時候，有次一位參與出刊的同學因原稿字跡模糊，口稱老板要他辨識。沈源忽然火冒，小臉蹙成一團烏云，數落說：對你講過幾次了，不要叫老板。須知黑板報是公器，面向全校師生，我們都是它的服務人員，哪里來的老板、伙計？！ 我覺得他“老小脾氣”太重，剛才還風和日麗，沒一會就刮風下雨，叫人家下不來臺，仗著與他過從甚密，就揶揄說，也不至于臉一黑唱包公吧。他默然有頃，畢竟忍俊不禁，笑逐顏開，笑罷正色說，告訴你，名義上《前哨》由學生會主辦，但是宣傳部長朱一生、蔣一鳴都不大來問訊，你知為什么？因為它實際是團刊，受團委領導。小老弟，這總編馬上由你來當了，要說移交就一句：千條萬條政治觀點正確第一條，否則只會起反作用，沒有存在價值了。 我對《前哨》二字有些好奇，就問它的來由。沈源想了一下說，不清楚。前任總編奚傳績那時就是這個刊名了，你想它干什么？一會又說，哨兵在前，孤膽英雄，鋒頭十足，不過也是很容易被敵俘虜的喲。說著，扮個鬼臉虎虎有聲假裝嚇我。我初出茅廬，許多話是第一次聽說，除開感覺新鮮奧妙，其中宏旨要義似懂非懂。 沈源預料得不錯，沒幾天，團委宣傳委員袁舒信就找我談話了。袁舒信也是高班生，雪浪、南泉一帶人，五短身材，老成持重，要言不煩。他說，宣傳工作任務很多，主要有四個方面：一是了解情況，二是環境布置，包括拉橫幅、貼標語，三是辦好黑板報、廣播站，四是開展宣傳教育活動。目前，你的精力可以主要放在黑板報上，但要逐步熟悉全盤，準備接班?！肚吧凇吩墙h初期的理論刊物之一。我們的《前哨》，不過是校內小報，然而就其輿論工具的性質來說，說到底也是黨和人民的喉舌，這一點要切記切記。在《前哨》工作，是鍛煉，首先是思想政治的鍛煉，也有群眾工作的鍛煉?！肚吧凇酚袃灹紓鹘y，希望你發揚光大，相信在你手上會辦得更好，更受同學歡迎。 果如沈源所說，袁舒信好水平。如果把沈源的水平比作他家附近勝利門城頭的高度，那么袁舒信就站在了他家鄉的軍嶂山上了。自己比比，一個西門外望城橋下的土墩墩，太幼稚了。有時我想，什么時候才能鍛煉到他們的老練程度呢？ 事實上，當年許多學兄已經相當成熟。1957屆就有兩名學生黨員：忻志清，團委副書記，后來成為華東化工學院團委書記，1966年冬我與他在上海相遇，十年未見，待我熱情如故；顧小乙，學生會主席，他和一中的學生會主席謝益三一起在1957年帶頭下鄉務農，是全國典型徐建春那時代的，比侯雋、邢燕子和董加耕等要早好幾年。1956屆的李國光，魯迅文學社負責人，開講座講魯迅雜文是匕首是投槍。又說，時代不同了，我們學魯迅雜文，學他的戰斗性主要是“三性”，即準確性、鮮明性、生動性。后來，他考入北大法律系，畢業了先后在西藏、上海高院工作，累官至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長，退休。等等。 這些學兄，在我來說仰之彌高，難以企及。比較現實的，還是土墩墩向城頭上看齊。 我向沈源討教：堅定正確的政治方向從何體現？他不吝指教說，這是個大題目。先說一點，就是每期要有編輯部的聲音，不發社論至少要有評論哪怕是小言論，這是報眼，也是靈魂。于此，我才明白他為什么每一期都要署名“謝明”撰寫評論，有時來不及就現場起草，真所謂下筆千言倚馬可待。 沈源休學后，我到勝利門一側的北里城腳他家去過多次，寄情江山，涵詠文字，建立起友誼，成為好友。他的臥室里，有一張放大的藹然可親的麗人照，沈源指說這是紡織女工出身的他亡母謝明霞的遺像。講及父親，他不多言，只說是紡織工程師，脾氣有些古怪。他還有兩個異母弟弟，雖都按序起了帶三點水的單名，卻不顯親密，胞姐沈淵遠在他鄉工作。這么一說，才知“謝明”寄托著他在孤凄冷寞中對生母的綿綿思念。從此，我就比較注意，在他面前盡量避談家庭人倫，以免觸動他敏感脆弱的神經。 我接手《前哨》后，遵沈源囑，也常捉刀為文。那時對國際時事興趣較濃，現在還有些印象的曾寫過《艾森豪威爾主義發臭了》，還有一篇叫《為殖民主義滾出蘇伊士運河而歡呼》。沈源聽說后，特為到?？春诎鍒?，表示贊賞。那時，體育方面推行勞動衛國制，有一級、二級運動員直至運動健將的標準。達標不容易。二中文弱書生多，部分同學存有畏難情緒。為了激勵士氣，鼓舞斗志，仿照“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真的猛士”劉半農與同一條戰線的錢玄同（化名王敬軒）假戲真做，雙簧般就白話與文言開展新舊論爭的做法，先讓“小野”對勞衛制潑冷水，大放厥詞，什么“東亞病夫”之類，然后鳴鼓而擊之，聚眾而殲之?！缎∫跋壬钠嬲劰终摗?、《小野先生可以休矣》刊出之時，黑板報前觀者如堵，人堆后面的急性子只能一再縱身跳著閱看。隨著體育鍛煉熱潮的興起，人們不免好奇心起，到處打聽“小野是誰”，由于編輯部嚴格保密，始終未得要領。那時，好像還沒有可讀性的概念，但我們在下意識里已經開始注意這個問題。黑板報是給大家看的，如果味同嚼蠟面目可憎，必會失去讀者。記得這方面的代表作還有張鄂增寫的《記口哨絕技》，其中“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描摹，一致認為運用成語得當，非詞匯豐富不能辦。而楊自修寫的《“湯團”吃吃吧》，是寫一位同學鋼印00778的自行車被竊而復得的真實故事的，看的人也是里三層外三層，以至擠得鞋都掉了幾只。 黑板報是《前哨》的主陣地，寒暑假還辦過油印版，《假日生活》外，比較特殊的有《前哨（青祁版）》。那是為宣傳《農業發展綱要四十條》，校團委組織宣傳隊開赴太湖區青祁鄉，入駐朱家大院，在農民群眾中開展工作。白天要宣傳要勞動，出報是在夜里，圍著一盞微弱的火油燈進行的。一手能寫幾種字體的李復興刳鋼板，楊再卿（其父以畫虎聞名）畫題頭和尾花，最后我調油墨推滾筒，刊頭套紅，待到第一張“青祁版”油印出來，就像一個新生兒降臨世間，這手傳到那手，反復看不夠。天寒地凍，報紙出齊，一個個手腳都幾乎凍僵了。躺到稻草鋪上，楊再卿抓過我的兩只腳，緊緊夾在他溫熱的胳肢窩里，同學少年，情同手足呵，至今憶起猶暖意滿懷。 《前哨》影響日漸擴大，后由《前哨》發起，在團市委學少部開會商議，成立五校聯合編輯部，互通聲氣，交換好稿，記得到會的有一中《先鋒》姚南山，一女中《海燕》董維嘉，二女中凌小鳴，錫師蒯福棣等。當時，聯合編輯部印了一批精美書簽，分給五校作為給寫稿人的獎勵和紀念。畢業前夕,胡治華兄發起編印小報《走向生活》，我也參與了。 的確，《前哨》是鍛煉人的陣地，也是聚人才的場所。 本刊記者蔡錫導、金寶鈺由于經常報道校內新聞，成為知名度甚高的公眾人物，低年級同學對他們或在人前仰視或在背后偷窺，老師們也刮目相看?！肚吧凇肺乃嚫笨缎旅纭?，兩任主編都與文學結下了不解之緣。前任主編李念椿的散文《紅藍鉛筆》名噪一時，參加工作后是團市委樹立的鋼鐵尖兵，不幾年前出版有散文集子。繼任主編顧明道學生時期就在《雨花》發表小說，后有北歐諸國漢語文教師、駐美休斯敦總領館參贊銜領事、江蘇省外辦主任等經歷，著述甚豐，文質兼美，學術著作有《徐志摩評傳》等（筆名顧炯）。 《前哨》周圍團結了一批辦報熱心分子，每個班級有通訊員，高中部每個年級設有記者、評論員，編輯部有采編、繕寫、美化三個組。還記得繕寫組談叢清、周煜熙的行楷直追“二王”，華仲威“書畫全能”，錢蘭生則被眤稱為“蘭亭生”。美化組組長王文榕與吳士興說相聲時模仿侯寶林，儀容上仰慕納賽爾，請剃頭師傅給他鼻下留撮小胡子，結果沒弄像，成了仁丹胡子，后來他干脆學卡斯特羅，一臉絡腮胡子，開口閉口“要古巴不要美國佬”。團委軍體委員顧信，學生會主席周炳辰，也是《前哨》的志愿者。顧信校外射擊訓練歸來，就到美化組幫忙。炳辰喜歡籃球，日光燈光兩不羼光之時，猶在三大步上籃；然而只要這邊大呼“炳辰”，他就會把籃球一丟，百米沖刺般跑來，大筆一揮，三下兩下，把個《前哨》美化得彈眼落睛。畢業后，他倆分別進了寧、浙美術學院，顧信進步為省輕工廳副廳長，積勞成疾，盛年辭世，令人扼腕痛惜。炳辰的美學修養和技能甚為全面，曾任省書畫院油畫雕塑館副館長，其作品水印木刻《杏花春雨江南》入選中南海。他愛探索，喜創新，多年來創制過大型雕塑、紫砂壁畫、巨型石刻、宣紙彩繪，至今八十高齡仍老驥伏櫪，研創以原始真石為材質的多樣式石畫之作。 我常想，《前哨》現象并非偶然。黨團組織堅強，老師比較放手，課業負擔適量，課余生活豐富多彩，注意調動和發揮學生的主動性、積極性和創造精神等，都是原因。所有這些，對今日之教育想來不無啟示吧。 順帶提一筆，二中當時的學生課外活動的確分外活躍，以文娛方面而言，就有學生會文娛部長兼文工團長宋廣武的舞蹈隊，學生會副主席繆紀榮領銜，季馨、任壎為臺柱的說唱隊，學兄楊杰民、夏寶林、秦錫均(又棲歌詠隊，領唱、獨唱）等的話劇隊，胡治華、徐道清兄參與的國樂隊，余志成、李永璋等的錫劇隊，富允弼、殷樂平等的歌詠隊，都能在本校周末晚會以至校外登臺展藝，各擅勝場。1956屆的洪漢鼎君（考入北大哲學系），由于漏夜攻讀大部頭哲學著作，深度近視，背亦微駝，但他在京劇折子戲《打漁殺家》中飾演的蕭桂英，不僅扮相俊美，而且唱做俱佳，隨著小鑼呔呔呔的節奏，他那身段簡直是窈窕女兒身，把扁舟輕飏、系纜上岸一一表演得惟妙惟肖，聲腔一開，更是滿臺鶯歌燕語。 回望《前哨》，沈源難忘。 他于1960年夏畢業后，先在市文聯《無錫景》月刊任編輯，后調無錫評彈團任編劇達廿年之久，80年代參與《銀幕與舞臺》創刊，事無巨細兢兢業業，最后在《太湖》雜志編委任上退休。因身體原因，他結婚甚晚，與夫人福梅分居兩地多年，直至退休才有一個相濡以沫的完整的家。他一生清貧自守，粗茶淡飯足矣；嗜書如命，每以筆耕為樂。長年伏案，紅筆（評改）在手，焚膏油以繼晷，為他人作嫁衣無數。 其實，他的藍筆（創作）質樸典雅，時見清水芙蓉之作，恂恂然有君子之風也。著有《未必雅集》，墨林兄序，論文及人入木三分，沈源呼之欲出。 據云沈源老來投奔吳江依托胞姐沈淵照應，我和他的聯系就少了。 老源兄，別來無恙，何日一聚，“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