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于:2016-07-24 下午 /閱讀:1971 /評論:9
(題圖由叢啟悅攝制) 《前哨》是學生辦報。 教工也有自己的黑板報,大躍進期間叫《戰斗》,三年困難行將過去時更名《時雨》,集體筆名“常思沖”除了時時記得二中的涵義外,留下了大煉鋼鐵爐火熊熊年代的印記。書記夏寒、副校長浦漪人都為它寫過稿,校長姚樹人態度最積極,常以“庶人”為筆名,發表類似《人民教育》上敢峰所撰教學小品的隨筆,言簡意賅,經久耐嚼。我與孫惠卿先后任主筆,惠卿專用的筆名曰“車心”,由“惠”字拆成上下兩截而來。他喜歡拆字合字,他給過繼給他的侄女起名“意”,是取了他夫人名字中“韻”的左半,加上他“車心”的“心”合成的。寫稿積極分子周祥昌的筆名為“羊羽”,合起來是個“翔”字,與“祥”諧音。 “一把新嶄嶄的鑰匙在鎖孔里一轉,‘啪’一聲,門開了?!边@是剛從南師大中文系畢業分配到二中的華蓓蓓來稿的開頭語,從此,只要華蓓蓓在場,就會有人朗聲道“一把新嶄嶄的鑰匙……”,引起一陣友好的笑謔和哄鬧。 《時雨》是給教職員工看的。還有老師專為學生辦的黑板報,比如《數學園地》、《趣味理化》、《外語角》,由于內容和形式的差異,歡迎程度不一。當時,提倡減輕學生負擔,全面提高教育質量,課外園地的吸引力成為老師們十分關切的課題,也是激發同學們學活學好學主動的要著。于是,語文教研組組長錢永之老師在一個星期天的下午,邀約同仁在惠山二泉喝茶,合計此事。說到這塊語文園地要有個合適的名字,七張八嘴,各抒己見,有說叫“語文報”的,“文苑”的,“新語絲”的,等等。最后錢老師問始終嫻雅地靜坐一旁的孫景華老師,孫老師的意見呢?孫老師微微一笑說,《語花》怎么樣?話剛出口,史克方老師當即拍案稱絕,大聲叫好,馬上又說,永之公,誰來負責的問題不要討論了,就讓你的愛徒蕭和敝弟朱(其時史老師已收朱和惠卿為徒)負責,他們年富力強,能者多勞,理所當然。史老師是教研組副組長,他發話形同任命,無可推托,于是恭敬不如從命了。 《語花》伊始,有全組老師的支持,點子、稿子一點不愁,大受學子歡迎。隨著時間的推移,熱情遞減,加上都有繁忙的課務,這副擔子漸漸就落到了我和朱國振兩個人身上。真要獨力擔當,深感并非易事。 當時,姚校長狠抓“兩基”,即基礎知識和基本技能。朱老師積極響應,其時正著手編著《語文知識一百題》,分解開來可供《語花》刊用。 然而,知識是一頭,能力是又一頭,如何將知識轉化為能力,成為我們時時考慮的問題,最后不約而同想到一處:以作文為突破口,變“怕作文”為“愛作文”,豈不是養成了一種能力?為了增加趣味性,決定請出孫悟空,由他來教作文。于是,署名“蕭振”的章回小說《孫悟空教作文》應運而生,我寫一回,他寫一回,一共寫了六回。此處不妨引述一二,列位看官幸勿見笑—— 楔子:且說悟空只因三打白骨精,激怒了慈悲為懷的師父唐僧,又被那八戒竭力攛掇,于是斷了師徒情誼,逐出沙門之后,逕自回到花果山,依然掛起齊天大圣旗子,每日價與小猴們演文習武,飲酒作樂,倒也快活。 第一回 齊天大圣弄墨舞文 菩提祖師恩傳秘經 忽一日,正當大宴,悟空想起金角、銀角大王等舊時一般好友,好不思量,忙欲發書邀請,卻又難住了,原來整座水簾洞、花果山,堂堂齊天大圣府,上上下下沒一個識得字、寫得字,悟空好不氣惱,又想當年反了天宮,只因目不識丁,不曉詩書,被人哄著當了弼馬溫那鳥官,還當是出則為將入則為相呢!一氣之下,飛出水簾洞,駕觔斗云,直望東方大唐樂土而去,盜得四書五經三墳五典約計千部,一陣風又回洞府。忙喚小猴選擇精舍,辦起學館,悟空自任塾師,整日科讀小猴,咿咿唔唔,頗有樂趣。日逐一日,學館內漸漸書聲瑯瑯,低昂有致,悟空喜得抓耳撓腮,即欲命一小猴記此勝事。 …… 悟空教給小猴三件法寶:一是尺子,用以審題(其時命題作文居多)、立意;二是剪刀,學會取舍、剪裁;三是一皮囊墨水,注意積累。 這些都是起碼知識、尋常道理,但由悟空講來,頗顯新奇,容易接受,以至一回剛剛上板,好多同學就急著“且聽下回分解”。第六回刊出時,臨近放假,爾后我去南京進修,就沒再續寫下去。這大概是我和朱老師合作的開始。當時,提倡語文教師“下水”,“蕭振”踐行不誤,寫些隨筆、雜感刊在報屁股上。 不料《語花》開罷,禍苗埋下?!秾O悟空教作文》在時隔數年后,被批為 “封資修集大成的黑文章”。其時“文革”狂飆驟起,勢不可擋,一起遭殃的還有《長夜漫漫》、《一包紅棗》。 這是兩個劇本,并非我的“試水”之作,倒是地道的“遵命文學”。在當時的階級教育活動中,學校黨支部指定我編、導、演,搞一個教師憶苦思甜的小戲,參加全市職工文藝匯演。其實,編導我是外行,演戲拜學兄楊杰民(《風暴》中飾施洋)、夏寶林(飾林祥謙)所賜,得了些少“戲骨”,跑過龍套而已,然而組織決定,不可違拗。距匯演僅剩半個來月了,八字還沒一撇,唯有燒“急火米飯”一途了。沒素材,匆匆采訪老教師,包括聽取市教育工會副主席周云起還有老教師陸同祈的回憶對比等;沒體驗,匆匆翻閱葉圣陶先生短篇小說集中描述貧苦教師的篇什。什么都匆匆,劇本也是直接襯了復寫紙一式四份一個早晨草就,即刻發給導演、演員的,當天下午就開排了。此劇通過梁天鴻老師貧病交加,走投無路,起而抗爭又遭迫害的厄運,暴露暗無天日群魔亂舞的吃人世界,也暗示了長夜漫漫然而天將破曉這振奮人心的音訊。由校到市演出,好評連連,市里給予劇本創作獎、演出一等獎。 誰會知道,千日過去,《長夜漫漫》竟成了“訴新社會之苦,憶舊社會之甜”的大毒草,并無限上綱到“為蔣匪幫竄犯大陸張目,妄圖變天”大罪彌天的程度。 如此顛倒,我自然不服。例如有人批判劇本沒寫黨的領導,我反駁說,從兩點論來看,正是寫了黨。瞧,沒有黨,知識分子就沒有出路!其實,我已無言論自由,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大字報鋪天蓋地,我從所在的“四清”工作隊被揪回校,當下就戴上了“三反分子”的帽子。光我一人遭難也就罷了,可憐一幫演職員受到株連,飽受驚嚇。飾演梁妻的孫景華老師被打入“牛棚”。主要導演阮扶九老師,人稱“阮立幾”,是我高二時的數學老師兼班主任。他沒有先生架子,我有些呵駝,他常趁我不備在我背上一拍,然后跳過來迎面沖我一笑,要我挺胸。他個性開朗,東方朔般滑稽多智,可以一支香煙粘在上唇一邊抽煙一邊大聲說話。他自詡能發四十余種笑聲,我們說他吹牛,他技癢難耐,于是在一次排練間隙作了即興表演??蓢@微末小技,成了他借笑聲發泄不滿,惡毒攻擊黨和社會主義的一大罪狀,何其荒唐! 《一包紅棗》也是為配合思想教育,寫的師生支農的一出小錫劇,嘗試性質。集體創作,我和周祥昌、繆紀榮執筆,阮扶九導演。在《海瑞罷官》遭批后不久,就被有關方面組織校內外力量口誅筆伐,斥為“中間人物論”的黑標本,攻擊黨的教育方針,丑化貧下中農云云。這場討伐,使我初感翻云覆雨之可怕,嘴臉變換之可憎。 以上因緣,集中起來成了二中有個我、朱國振、周祥昌的“三家村”,我是“黑掌柜”;好事者不過癮,還想捏造出一個“四家店”來。市里大員到??创笞謭?,加以首肯。教育黨委書記湯聿敬同志竭力反對,據理力爭。她是抗戰時期參加革命的老干部,進城以后長期擔負教育戰線的領導工作,自然不忍看著黨委著意培養的年輕人蒙受不白之冤,于是力排眾議,仗義執言,反而遭受嚴厲批評,孤立無援。 由茲開始,我的災難不斷,十年里一有風浪立即波及,回回有份,從未幸免,以至被人蔑稱為“老運動員”,動輒得咎,奈何橋上走了幾回。 相比之下,朱國振老師遭的難更大,吃的苦更多。他是我學長,1957年二中畢業后,入南師大中文系深造,四年后回母校執教,后又和我與周祥昌等一起參加“四清”,也是學校的培養對象。他朝氣蓬勃,好學多思,性情中人,常常沖口而出,嘴上不設門崗。也是合該有事,一次他因病住院,高燒41度不退,譫妄狀態下的念念有詞關涉敏感話題,被人告密,說是犯了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的嚴重罪行,盡管醫生斷為癔癥,病人不具備承擔責任的能力,但在“一打三反”中仍被兜底端出,定為現行反革命罪,判刑十年,八年開釋之時,老婆早已離婚,情何以堪,家何以為? 出獄后,政策逐步落實,國振兄被安排為市政協常委,擔任二中語文教研組組長,退休后熱心輔仁——二中校友會工作,做了十年秘書長。如今身心安泰,樂享晚晴。今年5月7日,朱母百歲壽慶,我前往拜賀。國振動情之余,首次告訴我說,他在獄中時,老母常去探監。母親織布女工出身,不會說話,每次總是叮囑“國振,十年快的”,就是這句話,支撐了他爭取早點出來與親人相見。我與國振一邊一個與老人家合影時,品味近五十年前一個母親痛苦無奈而溫婉睿哲的勵志慰言,感慨系之。 國振出事不久,一名左手跌壞綁帶吊到前胸的革命動力,和顏悅色說:老蕭,放下包袱,輕裝上陣。朱國振的反動思想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他和你一個宿舍住五年,你想想,他平時說過哪些反動話,你有點共鳴也不要緊,現在交代出來不算遲,早揭發早主動,早交代早解脫,立功可以贖罪。你不揭發,只能說明你跟他一個思想體系。我是為你好,你仔細思量思量。我看看他,面相和善,滿臉堆笑,似有期待,然而此時此地我比見了張牙舞爪的兇神惡煞還要駭怕,心底發抖寒氣徹骨。 敘寫至此,不禁五味雜陳,不能自已,正是欲說還休……好的是當今政治清明,國泰民安,事業興旺,此類回憶文字不僅有其發表平臺,還可得到網友的品評指教,誠為社會一大進步,亦為人生一樂也。 時間能讓歷史遠去,卻不能磨滅記憶。如今,錢永之、史克方、孫惠卿、阮扶九、繆紀榮老師和姚樹人校長先后作古,令人懷念不止。孫景華老師年過九旬,清雅依然,健在人間。湯聿敬老人有次給我電話說,她已到我家附近,一時辨識不清是哪幢樓了。我忙不迭奔下樓去,只見她正從輪椅里站起向人打聽呢,原來是她九秩大慶,她大媳婦無錫人,說是本地習俗要給至愛親朋送碗,這就親自給我送碗來了。我又感動又愧疚,老人對我恩重如山,我卻記錯了她的年庚,以至如此被動。她要我轉送一份給她解放初的老同事孫蔚(檢察長任上離休,我的近鄰),我家也未回,立馬就去孫家,完成她的囑托,多少才有些釋懷。如今,老人高齡98歲,心智澄明,還在忘我加忘年地為關心下一代事業貢獻光和熱。今年春節我去拜年,祝她健康平安,超過百歲,創造長壽記錄。
一輩子同文字打交道的人,方能寫出此等文字。當初盡全力做過的事,銘心刻骨,今日方能如數家珍般娓娓道來。 《雨花》興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罷”于六十年代的文革,這段時期正是輔仁-二中的興盛之期,作為一名輔仁校友,讀來感慨不已。 期待不斷讀到作者《編途漫憶》的后續華章。
同屆校友老蕭的回憶錄非常好。品桂花不是搞文學的,無法用文學語言來贊美,但從理工科的眼光去觀察,回憶錄思路清晰、主題鮮明、一目了然。好文、值得一讀。另外令人驚佩的是,50多年前的事還記得這么清楚,文筆如此之好,寥寥幾句使人如臨其境并沉思,奇才!
向朱國振老師問好!老師的苦頭吃得太大了,望多多保重!
這樣的還原歷史真相的系列回憶錄,可成為作者自傳的一部分。
教師為學生辦刊固然好,鼓勵并指導學生辦刊,或師生共同辦刊,也許更好。從初中起,把教室后墻的那塊黑板交給各組輪流辦報,并由師生按獲得大家公認的標準共同打分,初高中六年一貫,會造就多種優秀人才。
二中的好老師不少,除了已多次提到的老師外,我認為語文陳石真老師,物理賈亦生老師也值得懷念,他兩雖被打成右派,堅持到文革以后,我相信也會被平反的,也是有水平的老師。
種瓜得瓜,結尾感人。
最精彩生動的校史故事。
湯聿敬老人的先生是在無錫文教界擁有重要影響的徐靜漁副市長。徐市長曾兼任過原無錫師專的校長;在徐市長兼任師專校長的時段,是師專遷梅園校區、確立辦學理念、擴大辦學規模、加強師資隊伍建設、改善辦學條件的關鍵節點;而湯聿敬在擔任無錫教育行政部門一把手的時期,又為處理無錫師專撤編后的許多歷史遺留問題作出了重要貢獻。作為無錫師專的一個校友,拜讀此文的結尾部分,感到特別親切,特別溫暖。感謝作者用形神俱佳的文字,留下了湯聿敬老人的一個精彩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