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于:2016-08-03 下午 /閱讀:892 /評論:3
折騰了幾年,終于“復課鬧革命”了。老教材不能用,需要革命化的新教材。 市里工宣隊第一辦公室設立了教材編寫組,下分各學科小組。我被吸收入政文組,感覺別扭,一是政文這個名稱,又是政治又是語文感到不好搞;二是與書本打交道必然要動筆,這筆頭上的苦吃得還不夠,又要去撞槍口?然而由于能夠暫時離開學校這塊傷心地,得一喘息舔傷機會,也就勉強應差,基本態度是叫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越雷池半步。 偏巧,一本已經裝訂成冊的《工業基礎知識》(簡稱《工基》,代替理化課程),由于一字之差,出了大不敬的嚴重問題,一時之間人心惶惶。所幸這次處理比較冷靜,內部消化。在人民印刷廠西河頭庫房深處的一個靜僻角落,編寫組十多個人,人人手持一枚鉛字,輕輕蘸了油墨,打開書本翻到某頁,對準某行某字,重重按將下去,將錯字改正過來(其實欲蓋彌彰,越描越黑)。八小時工作一歇不歇,整整兩個星期,總算將幾萬冊《工基》修理了一遍。兩周的加工活兒,使我對文字工作更增“如履薄冰,如臨深淵”之感。他人作何感想,由于謹慎多持緘默,也有個別人諱莫如深,王顧左右而言他,為此不得而知。反正我大拇指上一方小小的癟塘,是大約過了一星期才鼓起來平復如昔的。 總之,“梁園雖好,亦非久戀之地”。正好朱國振老師猝然事發,禍起蕭墻,想不想回校不再重要,實際情況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了。 這次風浪甚大,殃及池魚非屬一般,我作了最壞打算,隨時準備。 急風暴雨暫歇,學校工宣隊忽然要我寫一個《丹心頌》的劇本,我軟磨硬抗,堅不就范。 原委如此: 72屆師生到雪浪山下向陽大隊學農。傍晚收工,都在井臺洗刷。我班上的小胖子邵根寶搶到吊桶,卻不會使,井繩擦過,覺得有什么掉到井里去了,低頭一看,糟了,胸前的毛主席像章不見了,頓時急得大哭。此事傳開,議論紛紛,大隊順興書記原想息事寧人,帶隊的工宣隊則明令打撈,凌晨才把井水抽干,系上十來米長的粗繩將我和吳盤法老師先后宕到井底,依靠手電終于在井壁的瓦片間找到像章,已是朝霞初露。四月初的天氣,早晚還冷,脫衣下井前,順興給我灌酒驅寒,平生第一盅白酒就是這么著喝下的。事后,工宣隊將劇本的主題都定好了,叫做“革命師生熱愛黨,丹心獻給紅太陽”。井,我能下;劇本,我肯定不寫。今日香花明日毒草黑白顛倒的教訓記憶猶新,苦頭吃得哀里哀。吃一塹長一智,何況不止一塹,再不長點記性,不識陷阱為何物,就枉自為人了。為此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韙,唯有抵死不從一途。從此,誰都知道我“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繩”,沒人煩我,倒也太平。 樹欲靜而風不止。不久,我因5.16嫌疑遣入馬山“五·七”干校,大半年出來,又到教材編寫組這塊多事之地。 此時,教編組改屬教育系統革委會領導,遷入南市橋巷原教育局(院內有梧桐、泡桐、法梧各一棵,我稱之為“三桐院”)。為嫌疑未除,規定上半天工作下半天反省,繼續接受審查。其實,下半天的日子還挺自在,一是基本無人看管,比較放松;二是單人獨處,門一關就是個小天地,加上這“冷宮”原是雜物間,堆放了大批舊書舊報,正好供我隨便翻翻,打發時間。 我是幫教對象,負責監管我的是教材編寫組副組長汪學海,他有門上鑰匙,偶爾會來張望一下,圍著我踱一小圈,見我并無異常,于是晃晃白如堆雪的平頭,嘆口氣,不慌不忙帶上門,退出去。他的兩道眉毛已經灰白,一副眼睛卻清澈見底,似乎不見歲月留痕,恬淡自若,顯然是個世事洞明人情練達的“老公事”。他從來沒有逼我交代什么問題,反省材料一字不寫也不當回事,是個講政策的好人。時間長了,相互比較了解,我才知道這個“白頭翁”店員出身,解放初入黨,當過市委工業秘書,市人委科技處副處長,“斗批改”中下放“五·七”干校兩年,現在剛“解放”分配到此。 老汪做一行愛一行鉆一行,他發現教材以外學生可看的書報少得可憐,提出借鑒上海1964年選編《中學課外閱讀文選》的做法,以教編組名義編印《中學生課外閱讀文選》,今后逐步擴充內容,辦成過去很有影響的《中學生》雜志一類刊物,實際工作先由我負責。他見我一聽“負責”二字特別敏感,就一邊踱著方步一邊不緊不慢說,叫你負責,是對你的充分信任,讓你放開手腳,把《文選》辦成廣大師生歡迎的課外讀物。真要有什么事,我來兜著,不要你負半點責任。我會對人家說,我是掌柜的,人欠欠我都應該找我。說到此處,突然站定,收起了平日常見的淺淺的笑意,少見的嚴肅里滿是真誠和沉毅,眼睜睜地與我貼面相對,似要把他眼里的一泓清水傾注到我枯涸的心田。 我動情了。他一個白發老頭,學校工作的門外漢,對青少年學生的健康成長這么熱心,作為教育工作者我豈能置身事外,讓他滿心的期望化為泡影?人一激動,就傷疤未好忘了痛,二話不說接受了任務。 記得第一期選了1972年3月7日《人民日報》刊載的通訊《生命線》,作了注釋,并有段落大意,關于通訊的語文知識,還有“學習和討論”題。為了集思廣益,群策群力,這期文選是委托三中語文教研組組長沈國平老師等初編的。 第三期作了新的嘗試。二十二中學生楊清華寫的學農體會《不是水臭,是思想臭》,為《人民日報》所選載。老汪親自動手,工整地把小楊的原稿抄錄下來,再以批改作文的形式,表明《人民日報》的修改情況,啟示大家如何精心修改文章,反響特好。 從此,只要《文選》出來,就十分搶手?!段倪x》的選擇面也日益拓寬,聞一多《最后一次的講演》,奧斯特洛夫斯基《生命的意義》,司馬遷《鴻門宴》,辛棄疾詞,吳敬梓《儒林外史》的《范進中舉》等古今中外佳作一一入選。 《文選》每期印量很大,有時達五六萬份,一般一期只收工本費二分,學生消費得起。 就這樣,那個雜物間成了編輯室、發行站。半年里,我們依靠各校語文組的力量一共編印了20期,約15萬字。大家都是義務勞動,沒有稿費,沒有勞務費,但都盡心盡力,能為青少年做點好事而感到高興。 這20期文選,滲透著老汪的心血。 他是機關里的所謂“老法師”,嚴謹細致,所有稿子即使改動較多,卷面仍然眉清目秀,凡去掉的字句他都用紅筆仔細涂抹,填成一個正方形或長方形的紅塊塊,上下左右紅不出格。老汪還有一項特技:一疊白報紙點數,整張的或是對開,一指甲下去,一五一十,既快又準;一堆亂紙他能幾下子就筑得齊嶄嶄的,問他訣竅,說是讓空氣進到每張每頁,紙一活再一筑就齊了。 原來,他小時曾在紙鋪店當過學徒,才有這功夫。他是領導,但是從不拒絕參加這類繁雜瑣碎的工作,而且總是搶在頭里,樂此不疲,保持著勞動者的本色。 后來,老汪回歸工業戰線,在市經委任企業管理科科長期間,發起成立無錫市企管協會、企業家協會,長期擔任兩會秘書長,并主編《無錫企管》月刊多年,如今的主編徐叔炎、劉棟勤等都曾在他肩下得益。 與此同時,教材編寫組改制為市教育系統教研室,室領導換了吳建琛,他的專業是教育學,懂行。他于近日發表的《不當班主任虧了》的教育隨筆,精湛警辟,顯系寶刀不老。同老汪一樣,他對各科教研工作既放手又支持。我作為語文教研員,和二中的毛運潮、十三中(清名橋中學)的翁佩芳老師參加了華東師大周茹燕老師(無錫人)舉辦的啟發式教學講習班,聽過于漪等老師的經驗介紹。袁瑢老師的公開課《竹蜂戰》,聽課者數百人,我們擠不近前,只能遠觀。毛個子小,身子靈活,戴了眼鏡耳目并用,靠他搖來晃去調整視線,才把教學實況一一報出,由翁補充校正,我則悶頭記錄。人滿為患,幾無立錐之地,以翁老師的香肩為書案,我才得以在筆記本上奮筆直書,也算逸事吧,一笑。由滬返錫后,我整理出《<竹蜂戰>教學紀實》寄給袁瑢老師校正,袁老師略改幾字,很快寄返。此件作為教研資料印了不少,是我和“大塊頭”唐迅(干校同期學員,后調入教研室)拉板車拉回來的,同時應上海方面所需,給袁老師寄了一些。 到上海出差,我常在大世界附近一家開在半地下室里的菜飯館吃中飯,一毛五分一大碗豬油菜飯,加上奉送的一碗清湯,經濟實惠,吃得齒頰生香,心滿意足。這次雖有女士同行,也未破例,他們也沒嫌我慳吝。 老汪一起出差就大大不同了。 他領著我們往繁華地段走,三轉兩轉就走進了南京路上有名的粵菜館子“新雅菜館”?!皹巧险垺?,坐定了,他一反平時的持重慎言,明顯話多,以至有些學說話孩子般的饒舌,還無錫、上海方言交替,雙簧般演手演腳,剎那間成了老頑童。他說,你們盡管點菜,我工資比你們高,我會鈔。難得到十里洋場來,就是要做做洋盤開開洋葷。上海人習慣把上海以外的地方叫鄉下,“阿拉要到無錫鄉下去……”到得無錫,飯店里一坐,“大閘蟹有乏”,“澳龍有乏”,擺闊充大佬倌,最后要點蛋炒飯、蓋澆飯,抹抹嘴巴拍拍屁股走路。無錫小上海,倷伲無錫人到大上海,不能被人看弱低,該吃吃,該用用,這叫不摜派頭的派頭。老和尚敲木魚,實篤篤。對上海人的這類觀感是否以偏概全,不屬本文討論范圍。但他這一番“大興”,完全異乎往日的平和安靜,天真頑皮之狀叫我吃驚。我不由向他望去,“新剃白白頭”,滿眼笑微微,一個老和尚,實篤篤,怡怡然,頗為出彩。這該是他的本相吧? 教研室工作,提供了許多學習機會。在省教育廳審讀省編中學語文教材期間,結識了語文教育界一些有識之士,獲益良多;組織編寫教學參考書,迫使我大閱讀量地惡補功課,例如有位37(?)中的王老師就《木蘭辭》的教參材料寫了數千字與我“商榷”,我總不能佯作不知,該應有理有據地作出回應吧;我聽過市內外約百余位語文老師的課,總的感受是八仙過海,各有千秋,有的至今還余音繞梁,印象鮮明。在此基礎上,發現并推廣先進經驗,如翁佩芳的漢語拼音和普通話教學,十一中任元元的精講多練,十九中許龍根的作文教學等,同時將一中孫宏杰老師的《書法教學》,印成小冊子發給各校參考。 教研工作好是好,也有缺憾,就是少了與學生的接觸。不論當學生還是當老師,我始終戀戀于弦歌一堂其樂融融的學校生活,為此總想著能不能為同學們提供一些直接的服務呢?求索無果,偶然得之。有天,一位友人出示一疊油印講義,一手按住了紙面,只神秘地露出紙角上“批判材料,用后收回”的字樣,叫我猜這名件是什么東西?我好似心有靈犀,能識廬山真面,當下掰開他手,赫然六個大字:《孫悟空教作文》,果然是這孽障!倏忽間,脈象紊亂,心血來潮:《語花》業已凋萎,零落成泥碾作塵土,如能從中滋生出一點新綠,豈非鳳凰涅槃轉世托生?由此想到,何不發動廣大師生,來一個全市中學生征文競賽呢? 動議一出,領導支持,各校響應,以自愿參加為原則,經過班、級、校、片層層推薦報送,評委會審定,分別確定了初中組和高中組的獲獎名單,擇其特別優秀者結集印行,書名《新苗》,蓄新陳代謝生生不息之勢,狀弱苗破土終可參天之態。 至今還記得開卷之篇是二十六中初二學生張謀明題為《解放橋今昔》的范文,壓軸之作是十一中高一(1)班毛小言寫的小小說《我的同學》。 頒獎大會不落俗套,有的朗誦得獎作文,有的交流作文心得,開得生動活潑。一位老師要求即席發言,他站起來,詩興勃發地說:新苗呀新苗,我仿佛聽到了你破土出芽的聲音,看到了你茁壯成長的前景…… 那天,毛小言的指導老師衛根寶、何復興也來了,兩位老師與我鄰校,早就認識,從此,毛小言一直尊我為師,成了作家當了干部做了祖母仍稱我老師;還有那幾十年前被《人民日報》發現登了他小體會的楊清華,當了團政委轉業到市委研究室報到,第一次見面就叫我老師。老師這稱謂,平凡而崇高,樸素而親切,我感到欣慰。樂育英才,就是這個意思吧。 學海無涯苦作舟,書山有路勤為徑。每當從紙面上、楹柱上、刻石上看到這樣的表述,就會想起學海,我善良可愛的汪老頭。 我感念老汪,老汪在我那段人生轉折時期起了關鍵作用,沒有他的引領,就不會激起我對教育工作的重新熱愛,也就不會有這些值得回味的經歷。 那天,毛小言的指導老師衛根寶、何復興也來了,兩位老師與我鄰校,早就認識,從此,毛小言一直尊我為師,成了作家當了干部做了祖母仍稱我老師;還有那幾十年前被《人民日報》發現登了他小體會的楊清華,當了團政委轉業到市委研究室報到,第一次見面就叫我老師。老師這稱謂,平凡而崇高,樸素而親切,我感到欣慰。樂育英才,就是這個意思吧。 學海無涯苦作舟,書山有路勤為徑。每當從紙面上、楹柱上、刻石上看到這樣的表述,就會想起學海,我善良可愛的汪老頭。 我感念老汪,老汪在我那段人生轉折時期起了關鍵作用,沒有他的引領,就不會激起我對教育工作的重新熱愛,也就不會有這些值得回味的經歷。
這篇《編途漫憶》的點睛之筆在文尾——“學海無涯苦作舟,書山有路勤為徑。每當從紙面上、楹柱上、刻石上看到這樣的表述,就會想起學海,我善良可愛的汪老頭?!薄拔腋心罾贤?,老汪在我那段人生轉折時期起了關鍵作用,沒有他的引領,就不會激起我對教育工作的重新熱愛,也就不會有這些值得回味的經歷?!?/p>
作者以自己與“編途”相關的親身經歷,對文化大革命中、后期無錫基礎教育界的政治、思想、文化面貌,既有總體勾勒,更有局部的精細刻劃。痛定思痛的深刻反思,以及對特定人物與工作的深情緬懷,滲透于字里行間。贊!
特定時期的教學經歷,也是精彩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