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圖系郁謙主編,本文作者和錢裕盛為副主編《企業改革新思路》一書的封面；此書于1989年1月由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 今天來說，八項指標是個歷史性概念了。1978年10月，江 蘇省革命委員會在無錫召開抓好八項指標現場會，市革會副主任郁謙代表無錫作了經驗介紹，得到與會人員的一致好評，主持現場會的省革會副主任汪冰石指出，這是一份有血有肉有創造性的好材料，是實實在在好學好用的好經驗。 郁謙同志很高興，會后對我說，怎么樣，我說不急不急吧。還是那句老話，磨刀不誤砍柴工啊。 當時,我從教育系統調到市里機關大院，搞了半年多針對“四人幫”在錫殘余的“揭批查”，轉做工業經濟情況綜合工作才十來天，就被郁謙同志找去，要我主筆寫一篇無錫大抓八項指標的經驗文章，并叮囑說這是半個月后省里在無錫開現場會要用的一份骨干材料，一定要寫實寫活，口語化。我頓時懵了，老天，啥叫八項指標我都不懂，還要實要活，真是難煞我也。然而，“遵命文學”沒有“不”字，再難也得頂上去。 領命以后，我立即跑到市工交辦（計經委前身），抱回一大堆資料報表，連夜翻閱摘錄，總算明白八項指標的全稱是工業企業八項經濟技術指標，具體說來是：產品產量（產值）、品種、質量、成本、利潤、消耗、產資率、全員勞動生產率等八項。同時基本了解了八項指標出臺的由來和簡歷： 由于“四人幫”“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反動邏輯的禍害，國民經濟遭受嚴重破壞，瀕臨崩潰邊緣。 1975年，毛澤東主席指示:“把國民經濟搞上去”,“企業要整頓”。鄧小平同志復出,以鋼鐵、鐵路為突破口，開始全面整頓，又部署在天津召開了工業企業全面完成各項經濟指標，實現多快好省的經驗交流現場會，整個工交生產呈現向上態勢。 然而好景不長，所謂反擊右傾翻案風的運動一來，整頓成了“復辟”，天津現場會成了“抓生產壓革命”，八項指標成了“八根大棒”，等等，經濟再度下滑。 1976年10月，粉碎“四人幫”，思想得解放，整頓工作又才得以大刀闊斧繼續進行，由恢復性整頓到建設性整頓，國民經濟開始走上按經濟規律辦事的正確軌道。 除此以外，案頭工作所得無幾。夜越來越深，看過的資料報表越積越高，小山一樣壓得我頭昏腦脹，只感到一團亂麻，茫無頭緒。第二天，大概是我的隔夜面孔給郁謙同志發現了，他開導說，不要急。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米在哪里？在企業，在一線，在干部群眾那里。你可以找局長、廠長直至班組長，專題座談也好，個別采訪也好，虛心向他們要“米”，占有第一手材料。九分調研一分整理，時間越緊越要調研。我看你可以用十天左右的時間調研，兩天整理，剩下兩天需要的話作些補充調研和相應的修改。 都說郁謙同志的一大特點是細，我算是有了體會。他連時間表都給我排好了，沒說的，“找米下鍋”吧。 基層企業果然是座米糧倉，我成了搬倉鼠，搬也搬不完。我只能一方面貪多務得，細大不捐，一方面反復咀嚼，爬羅剔抉，經梳理對以下幾個問題有了些感覺： 一是八項指標，質量第一。由于“四人幫”干擾，企業管理混亂，產品質量合格率低是普遍現象。742廠前幾年多次發生大批退貨，以至積壓在庫的晶體管達160萬只，等于全廠幾千職工白忙十個月。今年以來，開展了全廠大討論，找出質量下降的原因247條，針對問題堅決整改，質量情況大為好轉，當年生產的35個品種中，28個品種的成品率超歷史最好水平。由此可見，質量指標是八項指標的中心環節。沒有質量，一切免談。電影膠片廠等企業的事例同樣說明，沒有質量就沒有數量。如果把八項指標比作一條牛，質量就是牛鼻子。牽牛要牽牛鼻子，為此全市范圍內開展了“質量月”活動。據統計，200家重點考核企業中，完成質量指標的占75.5%。 二是從企業實際出發，什么問題突出就解決什么問題。無錫酶制劑廠抓住原材料消耗居高不下的突出矛盾，經過反復試驗，終于找到了優良菌種，一年節約糧食28萬斤。無錫水泥制品廠改變等客提貨（水泥船）的習慣，主動組織船隊送貨上門，及時回籠資金，產資率顯著下降。這說明，由于行業特點和企業本身的情況，會有各種不同的薄弱環節，需要在一定的時段里，集中力量打殲滅戰，攻堅克難，填平補齊，從而全面完成八項指標。 三是通過企業整頓，提高管理水平。企業管理是組織生產活動的基礎。管理也是社教。企業管理搞好了，能夠改善人們在生產活動中的關系，充分調動廣大職工的積極性、創造性。內燃機廠過去只把八項指標下達到車間，班組和工人心中無數，干多干少干好干壞區分不出，導致廢次品多、消耗大。廠部從教訓中認識到，班組是企業完成國家生產任務的前哨陣地，工人群眾是實現各項指標的主力軍，從而把全廠的八項指標分解為144個小指標，層層落實到科室、車間、班組以至個人，建立了完成指標的保障體系。一線職工說：千斤擔子眾人挑，八項指標大化??；眾人挑起千斤擔，小指標保大指標。 此外，還有重視技術業務培訓，大練基本功；立足現有基礎，大搞挖潛、革新、改造；貫徹按勞分配原則，恢復和建立獎懲制度，等等。開門調研，使我腦洞大開，信心倍增。我想，盡可能弄個不要太粗糙的毛坯，再經郁謙同志之手點土成金。他的理論水平和實踐經驗是有口皆碑的。 調研搞了六七天，郁謙同志又把我找去，要我說說情況，不要留聲機式的放錄音，而是作為加工廠，亮觀點擺論據。我將以上粗淺體會作了匯報，他聽得很專注，下意識地不時敲敲筆桿，最后說，外行有外行的好處，沒有不懂裝懂，喜歡截樹問根，捕捉新生事物，內容很豐富，也新鮮。我看再到產業局和市里綜合部門走一走聊一聊，深化一下，提煉一下，基層怎么大抓八項指標這個部分，就這么寫了。略作停頓，他又說，這幾天，我考慮得比較多的，一是市里對八項指標怎么看怎么抓的，二是抓八項指標中需要研究解決的一些問題，找了些人扯過幾次，現在跟你討論討論，我先說，然后你發表意見。他講得慢條斯理，從領導認識講到指標的制定、落實、考核，從生產指揮系統講到機關作風，有觀點有實例有數據，我看看自己的記錄本，覺得只需稍加整理就能獨立成篇了，顯然他已經過深思熟慮，否則不可能出口成章。我表示，沒什么要說的，倒是企業在貫徹執行八項指標中碰到的一些實際問題，需要向上反映。他立即來了興趣，習慣性地一仰身子，自胸袋拔出筆來道，說說看，看看我發現的問題跟你碰不碰得攏…… 談畢，他將親筆寫的一份草稿給我，“供你參考”。草稿寫在16開的白報紙上，足有十幾張，一律橫書，一行一行十分整齊，然而要讀懂讀通，頗費猜詳。他的字跡與眾不同，非常獨特：前字筆劃未完，后字已經起筆，右之胳膊往往伸進左之腿彎。估摸是書寫的速度始終趕不上敏捷的思維吧，可以看出筆尖始終不離紙面，一直處于滑行狀態，沒有句逗，字字挨緊，連枝連牽，就像葛藤纏繞，又像群蟻攢聚，密密麻麻。周圍工作人員稱之為“天書”，又名曰“郁體”。過去我只是耳聽為虛，這回卻是眼見為實，算是領教了。好在他已將其中內容對我說了一遍，粗知大意，且有筆記可以印證，再說我曾多年批改學生作文，見識過各類筆觸包括潦草的涂鴉，為此通體辨識“天書”還不至于難到上青天的程度，但要“翻譯”得字字精準，還得下一番功夫，過細精研才行。比如有個形似“Ｙ”的字，出現頻率甚高，因他文中時有ＡＢＣＤ的標號，有人就詮釋為“Ｙ”，但于文理顯然不通，究是何意一時甚感費解，直到將全文反復看了幾遍，融會貫通，才確認這是個“要”字，并非外國字母。 一位資深同事對我欣羨地說，你小子好有造化，能解“郁體”，直接獲得郁謙同志的教益，長見識長才干，真是幸運。你須知道，官場上有的領導官大架子也大，有的“領導意圖”不明要你揣摩，有的領導開口講話連個開場白都要人家起草，還要弄得“高大新”，挺難伺候的。郁謙不同，他有觀點有思路，而且喜歡親自動手，所以你只要識得“郁體”，你的工作任務就完成了大半。我入行不久，沒法仔細比較，只覺得在郁謙同志領導下鍛煉大，收獲多，經過努力勝任愉快。后來,郁家樹同志從南長區委辦公室調來，與之直接對口，也是這個感覺，人們稱為老郁、小郁。 1978年冬至1979年春，我作為市委辦公室副主任奉郁謙同志之命，帶隊市經委經營管理科科長陸全寶（后提為副主任）和小郁一起去樹脂廠（后之石化總廠），會同廠長胡繩祖、書記何宗循，進行擴大企業自主權的試點，經詳細測算，企業留成比例定在16.24%，報郁后試行一年，取得成效，于是擴權在全市企業逐步推開。 同時，根據郁謙同志意見，對全市塑料工業企業逐廠調查，提出了調整意見，并與市輕工局磋商，成立行政、實體合一的塑料工業公司。爾后，在輕工全行業推廣，構成了輕工局下屬若干專業公司的格局，初步改變了輕工六七十家企業小而散、捏不成拳頭的狀況。 又在郁謙同志倡導下，總結我市工業原材料、產品“兩頭在外”的實踐經驗，由我撰寫了《充分發揮市場調節的作用》，以市經委的名義發表于國家經委主管的《企業管理》雜志1980年第2期。在當時計劃經濟體制下，這篇文章的立論相當新潮。沒有他托膽打底，提要鉤玄，我個人是決計寫不出來的。 八十年代后期，企業兼并、股份制試點開始推行，為總結這方面的新情況新經驗，由他主編,我和錢裕盛（時任市財政局局長）為副主編的《企業改革新思路》一書，于1989年1月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 郁謙同志人如其名，是位謙謙君子，待人接物虛懷若谷。我這個人比較疏懶，那幾年春節總是他首先在電話里給我拜年。他打電話或接聽，常說“我是市革會辦公室郁謙”，這跟有的人明明是一般工作人員偏說“我是市革會”拼命抬高自己的現象，構成鮮明對比。他比較低調，求真務實，一貫重視調查研究。市政府成立后，他一手創建了市政府經濟研究中心，為首屆總干事，在出成果出人才兩方面作出了積極貢獻，而且經常向我所在的市委研究室通報情況，共商研究課題，分工合作協力攻關，參助重大決策。 他不尚空談，言出必行，大事小事，說到做到。有段時間，機關里常有人發起戒煙行動，還有君子協定、獎罰條例，諸如誰首先違約就由誰供給締約盟員一周的煙需等等。實行的結果，往往是硬挺一兩天至多兩三天以后，最薄弱處首先決口，接著全線崩潰，煙浪滾滾，誰都得到了加倍的補償，誰也沒把煙戒掉。一日，我的桌上端端正正放著兩包紅堂堂的滬產牡丹，那可是價值不菲的好煙。我正自納罕，有人告訴說，郁謙同志戒煙了，他把自己庫藏的幾條好煙悉數交給了秘書科，請吸煙的和不吸煙的全體同志監督。果真，從此再也未見他吸過煙，即使是一起“磨夜深”，磨到他呵欠連連，像是煙癮嚴重來襲，旁人卻不管不顧照樣吞云吐霧的時候，他不改初衷，對一支又一支敬過來的帶把的不帶把的煙卷，既不受誘，也不自悔，都是一笑謝絕，表現出不同一般的決心和毅力，令我們這些屢戒屢吸的煙民臉紅耳熱，直覺意志之差距千里萬里矣。 郁謙同志好脾氣，并非沒有一點脾性，而是有肝有膽。他好學善斷，敏于思，果于行，只要是他認為正確的，他就勇于堅持，絕不輕易放棄，有一股“倔勁”。 我親見為了怎么看待產值的問題，在一個小范圍的高層會議上，他與主要領導意見相左，開始還比較平和，充分說理；發生爭論后，就有些紅臉，青筋飽綻，呼吸也粗重起來；短兵相接時，一反往日的平心靜氣，分貝提高許多，以至激動得一下站起，退到會議桌后，兩手扶著椅背，滔滔不絕且聲若驚雷。為了強調自己的觀點，禁不住一句半句就作短暫的間歇，上半身自然地隨著抑揚頓挫的節奏而一俯一仰，好似鞠躬而毫不自知，入了忘我的境界。在場的人沒一個覺得好笑，只感到這么一個瘦弱的小老兒，何以在瞬間能夠爆發出如許能量而為此驚異，又感到老革命們為工作思想交鋒，爭得面紅耳赤，過后絕不留下芥蒂，這種同志式關系的可貴。 郁謙同志是崇明人，抗戰初期投筆從戎，在啟（東）海（門）一帶堅持武裝斗爭，建立人民民主政權。建國后長期擔負地方和部門領導工作，文革前任省機械廳廳長，為11級老干部。在老同志中，他以工作勤奮和善于思考而為人稱道。到無錫工作，在市級領導干部序列中他排在韓本初（12級）、馬?。?3級）同志之后，他對這兩位是很尊重的。后來邢白（12級）同志到錫，又排在他前面，直至邢離錫調任省紀委書記。 退休后，韓、馬、郁并稱“無錫三老”，受到普遍的尊敬?！叭稀倍际锹殬I革命家出身，一個共同特點是生命不止，奮斗不息，事業心強，無休無歇。 由于戰爭時期長年風餐露宿，郁老患有嚴重的呼吸道疾病，雖然戒了煙，秋風一起仍哮喘不止，只能臥床接氧。小郁（家樹）當了無錫縣委書記以后，曾安排老郁夫婦在縣里駐海南的辦事處過了一個冬天，果然呼吸順暢，一點不喘。 郁老退休了大概有七八年吧，郁家樹同志當了連云港市委書記，到省開會順道回家，我陪了去二院病房看望郁謙同志。他正以膝蓋抵著講義夾書寫《關于無錫經濟社會發展戰略幾個問題的思考》，上半身仰著，不過已經不是他自身的體力使然，全靠病床活絡支架的機械支撐了。這份《思考》不再是“天書”，“郁體”有了很大變化，一個字就是獨立的一個字，每字都寫得很大，劃平豎直，一目了然。 我想，改變習慣談何容易，革除多年積習更屬難能可貴，若非有強大的決心和毅力支撐，絕難辦到。他如此改弦更張，耗費心勁,所為何來？唯一合理的解釋是，眼下他一無助手二無“翻譯”，然又急欲建言，于是只能反求諸己革故鼎新了。 可以想見，他是多么誠心希盼有人能夠直接一閱，并對實際工作發生作用啊。這是他意志力的頑強表現，也是他“余熱”的激情迸發，更是他對最后的人生價值的熱切預期。 一念及此，我不由內心震顫，竟至酸鼻。家樹同志也似深有感觸，喟然一嘆道，他這么執著，不知又有幾許人看他的聽他的呢？ 這話不錯，現實，清醒，透徹。 至于我，不待說,那病床上以膝蓋抵著講義夾奮筆書寫《思考》的情景，已然在心目中雕塑般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