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觀慶，無錫師專中文科60屆畢業生。本回憶錄從無錫師專開頭，又以無錫師專結尾。作者感慨地說：“世界是圓的，人生也是圓的。人自出生以來，到大千世界轉了一圈，又會回到原處。各人軌跡不同，有命運使然，有念想差異。我的命運也有跌宕起伏，幸能得多位貴人相助，化險為夷。又在時代的漩渦中奮力掙扎，得以全身而退。今垂垂老矣，但有人說七十還是小弟弟。愿與眾校友繼續在人生道路上漫游?！鳖}圖為作者在南京市工人業余藝術學校美術班學習期間創作的國畫《接班》。全文將分三次發表。） 我是相信命運的，有命運的眷顧，人生可能會得到順利的發展。但我也相信奮斗，奮斗或是主動出擊，往往能有意想不到的收獲；或是被動掙扎，也許能在逆境中尋找到出路。 過去的時代，我們常常表現的是“被動”，是盲目的服從；當今的時代，年輕人更多的是“能動”，是主觀的追求。在命運的轉折點，需要把握好機遇，調整自己的航向。 我是無錫師專1958級中文科學生，1960年畢業以后的經歷，是命運與奮斗的交集，是從被動服從到能動追求的轉變。這期間，充滿變數，頗多故事。有歡笑，也有苦難，有興奮，也有消沉。從事的工作和專業，轉輾多變，與所學中文專業似乎漸行漸遠，但又總是若即若離。這是一條不斷調整航向之路，因此也是一條終身學習之路。其中的酸甜苦辣愿與校友們分享。 迎來希望的開端 無錫師專是我從失望到希望的轉折，是迎來希望的開端。 許多同學都曾對自己怎么會來到師專產生疑問。顯然，師專不是自己理想的志愿，是出于各種不同的原因進來的。對我們第一屆學生來說，高考時壓根兒就沒有聽說過這個學校。 我是在江蘇省南菁高級中學讀的高中，年年優秀生，自認為文章寫得好，第一志愿是北京大學新聞系。雖說這有點好高騖遠，但也不至于落榜啊，連普通本科高校都進不了。這也許與我在反右期間畫過兩張漫畫有關，因為團支部通過我入團而校團委沒有批準，似乎是同樣的理由。但這僅僅是推測，此后追究原因已經沒有多大的意義了。對我一個農村孩子來說，有書可讀畢竟能改變自己的處境。我是善于將失望轉變為希望的，在補填志愿之后，就來到了無錫師專學習。這是我認真學習和積極工作的兩年，也是比較開心的兩年。 事實上，師專的狀況并沒有想象的那么差，師專的教師還是有相當實力的，而且都很敬業。學校領導又很賣力，尤其是薛校長以校為家，對學生關愛備至。同學中愛學習、有才華的不在少數，相互間關系也好，有的成了自己的終身莫逆之交。學生在學習時只要肯投入，就會有收獲，如果產生了興趣，收獲會更大。更何況，讀書期間我們還有梅園做后花園，這種享受至今令人回味。 通過兩年學習，我自己感覺在古典文學、寫作、語言學、教育學等方面都學到了很多知識，一年級增設的地理學也讓我發生了興趣，更重要的是掌握了學習的方法。這在以后的經歷中竟然都起到了作用。社會工作是另一個收獲，我擔任學生會宣傳部長（第一年還兼任生活部長），忙碌中鍛煉了工作能力，為畢業后在南京大學團委工作奠定了基礎。 畢業的時候，我有幸分配到南京大學工作。命運發生了重大的改變。 從希望跌入谷底 南京大學的十三年讓我充滿希望、逐步成熟，但是最后又跌入谷底。 1960年6月底，我在師專畢業考試的最后一門課程考完之后，班主任找我談話，要我即刻準備，到省委教育衛生部報到，具體情況如何，師專領導也不清楚。同去的是數學科的徐娟芬。我們到南京是7月初，住在玄武湖旁邊的百子亭省委招待所。陸續來的有十多人，都是省內各地?？茖W校的畢業生。我們在招待所里等分配等了一個多月，沒有信息，天天逛玄武湖、看露天電影。師專通知我們回去參加畢業典禮，也不準請假，連畢業照也沒有拍成。終于等來分配，是到南京的幾所高校工作，大約半數在南京大學。若干年后有所耳聞，省里原來計劃辦一所江蘇大學，這批人是培訓后做行政工作的。后來困難時期延續多年，計劃泡湯，我們也就在各個學校落地生根了。 到了南京大學，再做分配，我到團委報到。后來頭兒告訴我，是因為我年齡最小，才19歲，所以到團委做個小干事。徐娟芬分配到數天系（數學天文系），竟然到了教學崗位，而且一直在教學第一線。數天系拆分后，到了計算機系，她是國內從事計算機專業較早的教師。在我看來，當年無錫師專的畢業生就像一顆顆種子，撒到哪里就在哪里發芽，就在哪里吸收營養，繼續成長，終于長成一棵棵大樹。 我在南大十三年，可以分為前后兩階段：前六年是做團委的行政工作，后七年是文化大革命。 團委工作期間不管是工作的鍛煉、知識的吸收、思想的提升、業余愛好的發揮，都是快速成長的。但剛來南大還是有些忐忑不安的，一個?？粕绾尾拍苓m應工作呢？ 實干是我打開工作局面的重要因素。 我在辦公室從掃地、抹桌子、打開水做起，事無巨細，任勞任怨。特別是跑腿的事，全部包圓。上至團省委、高校團委、學校領導，下至機關各部門、各系，以至后勤、工廠等。 與學生會干部混得更熟，因為沒有年齡隔閡。我掌管學生會黑板報，每周六晚上都與編輯部的學生忙到半夜，直至終審結束。給學生辦美術字訓練班，自己先學好，再帶出一批寫字高手。我自己能夠徒手在廣告牌上用油漆寫標準黑體字的毛主席語錄，能在整開的紙上用直尺和鉛筆寫成很大的美術字，讓人剪下做成校門上懸掛的橫幅。我幫學生文工團打下手，布景道具、燈光音響，雖然簡陋，倒也齊備。我組織了一套專門畫布景的班子，先到木工廠釘架子，蒙上布，再畫成不同劇情使用的布景。什么歌劇《白毛女》、《劉三姐》、話劇《漁人之家》、《杜鵑山》、《年青的一代》、自編劇《雞頭迎陽叫》……每半年一臺大戲，還要到農村、工廠、部隊演出，忙得不亦樂乎。有時也會碰到棘手的任務，例如接待阿富汗總統的演出會場的組織工作、與日本青年的聯歡活動的組織工作，仗著南京大學這塊招牌，膽氣也就足了。這就是鍛煉。 肯學是我提升工作能力的主要手段。 到了南大這個高等學府，可學的太多。出于“服從工作需要”的考慮，我不敢奢望在所學的中文專業方向發展，盡管中文系大師很多；而是選修了《哲學》《政治經濟學》，讀了大量政治思想和青年工作的理論著作和文章。在困難時期，為了針對當時的問題做好學生思想工作，團委組織編寫供政治輔導員用的講稿，我寫了《正確對待婚姻戀愛問題》、《物質生活要艱苦樸素、精神生活要健康充實》。慢慢的，團委的很多文稿都交到我的手上了，他們說：“你是學中文的?！庇谑?，計劃、總結、工作報告、調查研究等等差事紛至沓來，八股文的寫作水平倒是越來越高。尤其是在后來蹲點培養學習標兵溫元凱的過程中，反復調查，多次總結，引發校內爭論，材料上報后引起團中央、教育部的關注。為了報道，對書寫提出了更嚴格的要求。不可否認，在這個過程中，自己的邏輯思維能力、調查研究能力、歸納總結能力也得到了提高。這對后來不管是做行政工作還是專業工作，都是有利的。 業余愛好與自身工作緊密結合，也為以后的工作轉向埋下了伏筆。 我從小喜愛繪畫，高中時是南菁中學美術組組長，組織學生畫過街頭壁畫。在無錫師專時畫過宣傳畫、壁畫。剛進南大，就參與了國慶游行宣傳畫的制作。1961年暑假期間，我路過新街口工人文化宮，看到一則南京市工人業余藝術學校美術班招生的廣告，就報名參加了學習。原來這是由江蘇省國畫院亞明任校長的學校，教師是南京的著名畫家，學制三年。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為我后來的改行發展奠定了專業基礎。我跟金志遠、徐奷夫婦學人物畫，跟宋文治老師學山水畫，我用兩年學完了三年的課程，隨首屆國畫班學員一起畢業。然后進入了創作班，這個班有十個人，為省市美術展覽提供創作作品，是業余美術創作的中堅力量。魏紫熙老師擔任創作班的班主任，指導大家創作。后來我與魏老師保持了較長時間的聯系，他的山水畫氣勢渾厚，對我影響很大。亞明、錢松喦等都為大家做過示范講解。學員大部分是從工廠來的，創作以工人題材為主，我的創作則以學校生活為主。有一幅《誨人不倦》是反映老教授下寢室為學生輔導的內容，受到老師們的贊揚，在全省展覽會上放在開頭第一幅?？上]有保留下來。還有反映學生下鄉勞動等內容?，F在保留下來的一幅作品是反映掏糞工人由年輕人接班的題材。 我的業余學習能與學校的宣傳工作有機地結合起來，所以得到了領導的支持。特別是每年南京舉行國慶游行，南京大學是儀仗隊，需要有很多幅5米長的宣傳畫和標語牌。我就組織了“南京大學美術社團”，吸收美術愛好者，進行培訓，形成了一支穩定的創作隊伍。這支隊伍也為文工團、黑板報服務。我還在學校內組織過一次美術展覽會，受到學校領導和師生的極大關注。校長匡亞明題詞“萬紫千紅”，副校長范存忠題詞“琳瑯滿目”。美術社團中的一部分人畢業后甚至放棄自己的專業，做起了書畫家，此是后話。 我后來能向美術和設計發展，也不是原來就有計劃的。但是，60年代初南京大學校長郭影秋對學校機關干部講過的一席話，對我影響頗深。大意是干部不可能都提拔，可以多讀點書，做點學問，不要滿足于做一輩子辦事員。而他本人就是南明史專家，他曾把自己的著作《李定國紀年》的全部稿費用來給學生文工團添置樂器和服裝，學生至今銘記在心。我想，自己在文學上發展的可能性很小，往自小喜愛的繪畫發展或有希望。 風云突變 就在我的工作順利發展時，風云突變，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發了。6月初匡亞明校長被妄加罪名打成反革命黑幫，一夜之間校園內到處是大字報。我當時住在南園團委學生會小樓上，陽臺正對學校大門，起來看到兩邊一片雪白，頓時感到莫名的惆悵。我在文革期間既充滿了迷茫，又有過盲目的沖動，既擺脫不了潮流的顛簸，也曾努力尋找避風港。但最終沒能逃脫被打成反革命的悲慘命運。 當年的美術社團改成了“紅畫筆”，雖然寫大標語、畫大批判漫畫，干了一些蠢事，但有時成了我們逃避爭斗的避風港。而且有些活動對提高業務能力大有好處。小的，我刻過木刻，做過幻燈片，而且是雙鏡頭放映的動態幻燈。大的，從國畫轉向油畫，我畫的第一張油畫是教學樓上三層樓高的毛主席揮手像。后來江蘇省軍區首長看到后曾請我去司令部和后勤部各畫過一幅。我還做過雕塑，第一個雕塑是一米高的穿軍大衣的毛主席全身像，自己創作并親手翻成了石膏像。這是為校園內建大型雕塑做的小稿，后來因為武斗，計劃沒能實施。南京大學沒有藝術系，我就“猴子稱大王”，被大家戲稱“畫家”了。 雖然我不時的在這藝術的“避風港”里躲避，終究要被“大革命”所裹挾。南京大學是江蘇省文化大革命的漩渦中心，被認定“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我不知道是被何人所牽連，在所謂的清查“5.16”反革命集團的運動中，被打成了“5.16”反革命分子。先后在溧陽的“南京大學五.七農場”和校內的“抗大化工廠”勞動改造?；S廠長與我本是熟人，對我說，你就不要勞動了，幫我畫建筑圖吧。因為工廠要擴建，需要有擴建計劃。我說不懂建筑，畫不了。他說你既然會畫畫，肯定能畫建筑，就交給你了。沒法子，我借來了《建筑概論》、《化工建筑概論》，學了一個星期，開始“畫”建筑。其實這是在當時工作很不規范的情況下，對建筑物的功能、面積、布局、平立面造型和化工建筑的特殊要求提出初步方案，供建筑設計部門做深入設計。最后我“畫”出了一棟實驗室樓、一棟放反應釜的廠房。這對一個沒有學過建筑設計的人來講，已經很費勁了。后來居然還根據工藝流程對反應釜的布局及支撐鋼架結構做了設計。這個意外的工作讓我知道了應急自學的方法。 1973年春天，落難之際的我突然收到了一封無錫的來信，命運再次向我伸出了橄欖枝。 艱難的藝術苦旅 無錫的來信是先我調到無錫輕院的朋友朱一青寄來的。他原來是南京大學黨委的秘書，哲學專業首屆畢業生，在輕院教政治。信中說輕院造型系招收了工農兵學員，缺教師，問我是否愿意調去。這不是正中下懷么？當時我已結婚并生有一女，愛人在無錫工作，調動工作既解兩地分居之苦，又能逃離南大受迫害的困境，還能滿足專業興趣。然而仔細一想，沒有專業文憑，此事難矣。后聽老朱的主意，送去幾幅作品，供他們衡量。據說錄用與否爭論較大，并有人主張調來宣傳部門。經幾番周折，調動竟然順利通過。故而我也相信“貴人相助”一說。人一輩子既會遭到挫折甚至遇人陷害，也會得到好心人的幫助。我得到過很多人的幫助，盡管幫助有大有小，但都是人生中的貴人。所以人不能沒有感恩之心。 我是1973年6月份來輕院報到的。在高興的同時，也倒吸了一口涼氣。到造型系一看，教師雖然只有十余人，但都來自專業學校：中央美院、浙江美院、上海美專、南京藝術學院、南師美術系等等。展示的作品也很出色?？鐐€界、改個行，真是不容易的。業余的，有點水平，怎么夸都可以，但是放到專業里一比就原形畢露了。要由業余轉到專業，再在專業里顯出水平，就相當難了。從此我開始了艱難的藝術苦旅。 無錫輕院造型系的輕工日用品造型美術設計專業是國內最早設置的產品設計專業，創辦于1960年。1972年恢復招生，當年招收工農兵學員58名，分兩個班，學習輕工產品造型和包裝裝潢設計。我到學校時，學生都下工廠去了，那時叫開門辦學。要求教師一專多能，既教基礎，也教專業，這種方法連老教師也很難適應。對我來說，難度更大，有些基礎課就沒有學過。例如國畫課，我學過人物、山水，但沒有學過工筆花鳥，只得利用暑假期間惡補了一番。素描速寫，過去練得不多，教學時就與學生一起畫，既起到了示范作用，也提高了自己的熟練程度。我還在數量上對自己提要求，野外速寫，每天畫10張左右，后來慢慢養成了習慣。我用這種邊教邊學、邊學邊教的方式，不斷提高水平，逐步適應了教學的需要。當然，時間沒有少花，功夫沒有少下。 而專業課就更難了，以前沒有接觸過。當時的產品主要是輕工日用品，學校定為玻璃、搪瓷、陶瓷、塑料制品，簡稱“玻搪陶塑”。 那個時期家用電器之類還沒有發展起來。我利用一次次下廠的機會在實踐中學習，向工程師和老師傅請教。有一次到無錫塑料七廠開門辦學，看到聚苯乙烯塑料的透光、折光效果很好，聯想到刻花玻璃產品很漂亮，就設計了一個茶盤，仿刻花效果，中間是有立體感的月季花，周圍一圈是線刻蝴蝶，命名為《蝶戀花》。廠長看了非常滿意，立即安排刻制模具投入生產。原來用的印花方法，工序復雜，晾干費事費場地。這個設計工藝簡單，效益高，銷路好。我的第一個產品設計取得成功，大大提高了自己的信心。 為了教搪瓷設計，我多次到無錫搪瓷廠找老師傅討教搪瓷制作工藝，探討搪瓷制品的造型規律。并且帶學生就近去上海搪瓷一廠、二廠、七廠實習和進行畢業設計，遠赴全國最大的搪瓷廠西安搪瓷廠考察學習。后來編出了搪瓷造型設計的講義。 學陶瓷是利用中央工藝美術學院陶瓷專家張守智、楊永善老師在宜興舉辦陶瓷設計培訓班的機會，插班進去，從陶瓷造型、翻模注漿、釉上彩、釉下彩都學了一遍，并設計了一套茶具。后來又到無錫陶瓷廠上班一段時間，提高了車制石膏模型的水平。 在實踐中學，是我的重要經驗，由此養成了喜歡動手的習慣。 也許是我學文學的緣故吧，我對產品的文化層面比較關注。曾多次帶學生到上海、南京、無錫等地的博物館參觀學習或寫生。我利用與南京大學考古專業的老關系，聯系南京博物院專門為我系同學布置了一個歷代陶瓷藏品展，請南大蔣贊初教授和南博的專家為大家講歷史。我要求學生對展品按1:1比例（大件1:2）進行平視目測寫生?；貋砗笪覔駜瀰R編成冊，親自刻蠟紙油印后發給大家。多年后有學生對我說這次傳統教學長期影響了他的設計創作。這種教學已經體現了我自己的思想，表明正在從被動轉向主動。 在對工農兵學員進行教學的五六年中，我完成了適應過程，并在繪畫基礎和專業設計兩方面或充實提高、或填補空白，也逐步積累了教學經驗。不僅融入了教師的集體，同時與同學們結下了深厚的友誼，至今還在微信群里有交流。 需要補述的是，我在調動過程中，南京大學人事部門對我的所謂“反革命”材料實施了封鎖（已有平反的預期），隔了兩年又進行了徹底平反，所有材料全部銷毀。1976年粉碎四人幫，歷史翻開了新的一頁。 （本文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