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頭圖： 1827年的舒伯特（Franz Eybl畫）（左上圖）； 舒伯特在維也納的“朋友圈”（右上圖）； 舒伯特的《降E大調第二鋼琴三重奏》第二樂章的手稿 （左下圖）； 1993年筆者與當時正在德國漢諾威大學讀書的大女兒在狼堡福斯菲爾德的帕利契夫人的客廳里 （右下圖）。 一位剛入門不久的年輕樂友來信說，他最近聽了我推薦給他聽的舒伯特（Franz Schubert, 1797-1928）的《A大調鋼琴五重奏（鱒魚）》的第四樂章《小行板---主題與變奏》后，覺得“好聽的不得了”，“翻來覆去聽也聽不厭”，希望我能再推薦一首這樣的鋼琴與弦樂的重奏作品，還說“不要太長，十分鐘左右的?！蔽沂掷斫鈩倓偙还诺湟魳贰懊宰　钡某跞腴T愛樂者的那種“如饑似渴”的心情，于是便考慮盡快按他的要求，選一首給他?？墒窃谖业摹肮诺湟魳焚Y料庫”內存有上千首鋼琴重奏作品，這確實要花費一些腦筋的。我想，上次推薦他的是舒伯特的最受人喜愛的，也是最容易被接受的“鱒魚”五重奏中的《主題與變奏》，那么這次就選一首鋼琴三重奏中的一段給他吧。 鋼琴三重奏（Piano Trio）是由一架鋼琴和其它兩種樂器組成一組來演奏樂曲的一種演奏形式，最基本的形式就是鋼琴與小提琴和大提琴組成的鋼琴三重奏，它也是古典室內樂中最普通的一種形式。不過在巴洛克時期到古典時期的后期鋼琴三重奏僅僅是為鋼琴奏鳴曲伴奏的室內樂形式。隨著1811年貝多芬《降B大調第七鋼琴三重奏（大公）》的問世，他將鋼琴三重奏的地位一舉躍升至弦樂與鋼琴并重、近似于協奏曲或交響樂的技巧性很強的一種樂曲形式。幾乎所有的大作曲家都寫過鋼琴三重奏，其中不少是“曠世名作”。 在我的資料庫內藏有的鋼琴三重奏作品也是數以百計，要從中精選一首“十分鐘左右”的名作，也不是那么簡單的。想來想去最后決定還是選用舒伯特的《降E大調第二鋼琴三重奏，D.929》（Piano Trio No.2 in E flat major, D 929）中的第二樂章“流暢的行板”（Andante con moto）吧。這位樂友或許會問，既然有那么多鋼琴三重奏作品可供選擇，為什么偏偏又選了舒伯特的作品呢？這是因為，在所有十八到十九世紀德奧古典和浪漫時期的作曲家中，在我看來，在音樂中真正能捕捉到平凡人每天的喜怒哀樂情感的唯有舒伯特。在他的音樂中，不論是看似美麗或者憂愁，都是那么貼合普通人最樸素最基本的心靈渴求和精神寄托。那種渾然天成如行云流水般的表達手法，同樣也只有舒伯特才能如此駕輕就熟。而正是這些特質在他的這首鋼琴三重奏中得到了充分地展現，因此，選擇它，對于我來說似乎是“理所當然”的。 提到這首作品，還讓我回憶起一段23年前的往事。那是在1993年的春天，我在德國狼堡（Wolfsburg）的布倫瑞克/沃芬比特爾高等工業學校（Fachhochschule Braunschweig / Wolfenbüttel）汽車學院當訪問學者，該學院安排我和幾位同事一起合租在位于狼堡東北的一個小鎮福斯菲爾德的（Vorsfelde）歌德街32號e（Goethstrasse 32e）一位名叫芭貝爾·帕利契（B?rbel Pahlitzsch）的德國婦女的家里。她家有一個不算太小的客廳兼餐廳，在一側靠墻有一大排書柜，里面裝著各種類型的書籍，在書柜中央放了一臺當時已經不算時新的21吋的日本彩電和一套同樣是日本的組合式音響設備。這位帕利契夫人和不久前已過世的丈夫都是當地政府部門的小公務員，她對我們這幾位遠道而來的中國房客還是非常友好的。我們住進的當天，她就對我們說，我們可以閱覽書柜中的書籍，只要她不在家，我們都可以使用這間客廳，包括使用電視機和音響設備。對于我這個古典音樂愛好者來說，當然特別注意那臺日本東芝的組合式音響設備下面存放著的據她說是她丈夫身前購買的一大堆近百張的黑膠唱片。在經得她同意后，我饒有興趣地翻看著這堆黑膠唱片，從這堆七﹑八十年代購進的唱片中，可以看得出已故的這家男主人身前的音樂愛好是多方面的。從著名的美國流行歌手、詞曲創作人邁克爾·杰克遜（Michael Jackson,1958-2009）的專輯《大男孩》（Big Boy）到貝多芬的全套歌劇《費德里奧》（Fidelio），從美國的鄉村歌曲到維也納圓舞曲再到巴赫的宗教音樂，各種類型都有。盡管古典音樂部分的占比并不高，但從這些古典音樂黑膠唱片中舒伯特的作品幾乎占了將近一半，可以看得出他在這一領域內的偏好。這些唱片中有舒伯特的藝術歌曲集、《A大調鋼琴五重奏（鱒魚）》、《D小調弦樂四重奏（死與少女）》、《B小調第八交響曲（未完成）》等等。當然，這些作品對我來說已經是熟得不能再熟了。然而從這位可以說是非常典型的德國普通人的音樂愛好中，讓我看到了舒伯特的作品在他們心中所占的位置。也正是在這個客廳里，在一次偶然打開音響收聽位于漢堡的北德廣播電臺文化臺（NDR Kultur）周日下午的一檔古典音樂節目中，我第一次聽到了舒伯特的《降E大調第二鋼琴三重奏，D.929》。在此之前我曾聽過許多鋼琴三重奏，然而，讓我銘刻在心的并不多。只有貝多芬的將這三種樂器的功能發揮到極致而產生出無比絢爛色彩的《降B大調第七鋼琴三重奏（大公）》，以它那無比莊嚴雄偉但又不失高雅華麗的風格，曾讓我聽得如癡如醉；還有就是柴可夫斯基的《A小調鋼琴三重奏（紀念一位偉大的藝術家）》，這首以其在宏大的結構中將老柴對他的前輩和恩師尼柯萊·魯賓斯坦（Nikolai Rubinstein, 1835-1881）無限的尊重和懷念的真摯情感描繪得如此深沉而細膩，曾讓我每次聽到就會動容。而這首舒伯特的《降E大調第二鋼琴三重奏》給我的，確是一種從內心深處流出的那種無以言狀的感動!特別是在第二樂章《流暢的行板》一開始由鋼琴演奏出的那堅定卻又沉重的二拍子，它所呈現的正在舒伯特最后幾年作品中常有的非常明顯的反復敲擊同一個音的那種類似進行曲的節奏，就像在輕輕敲開著聽者心靈的大門，緊接著帶有典型的舒伯特晚期音樂語匯風格的由大提琴奏出的如歌似的甜美﹑痛楚而帶有一絲涼意的旋律,一下子就會扣動像我這樣的成千上萬普通人的心弦。一曲聽完，讓我久久不能平靜。這樣的在異國他鄉的一次聽樂經歷，是我至今難于忘懷的。因此它也自然成了我向這位朋友推薦這首三重奏的這個樂章“最充分的理由”。 自1823年舒伯特不幸被確診患有當時被視為絕癥的梅毒后，死亡的陰影時時籠罩著年僅26歲的他，健康每況愈下。1827年3月26日，他畢生最為崇敬的貝多芬在維也納病逝，就在14天前他才獲得機會與已經躺在病褟上病入膏肓的貝多芬見過唯一的一次面。3月29日，在數萬維也納市民為貝多芬送葬的行列中，他作為38名在貝多芬靈柩邊執紼人中的一名，懷著無限的悲痛舉著火炬緩緩行進......。貝多芬的去世，對他的精神來說又是一次重大的打擊。葬禮結束后,舒伯特和好友一起到他們常去的一家小酒館,他傷感地舉起酒杯,預言般地說:“請大家為第一個將跟隨貝多芬而去的人，也就是我，干一杯！” 這年10月，他完成了《降B大調第一鋼琴三重奏》，11月，就在應他的同窗好友約瑟夫·馮·施彭（Josef von Spaun，1788-1865）的訂婚禮之邀，開始創作另一首鋼琴三重奏時，他在維也納的安娜·弗羅利希和約瑟芬娜·弗羅利希姐妹（Froehlich Sisters）的家中舉行的一次沙龍音樂會中聽到了瑞典歌唱家依薩克·阿爾伯特·貝爾格（Isak Albert Berg, 1803-1886）演唱的瑞典民歌《看，夕陽正在西下》（Se solen sjunker，英文：See, The Sun is Sinking），深受感動，他馬上將這首民歌的主題用在了這首鋼琴三重奏的第二樂章中，接著以極快的速度在當月（注：也就是著名的聲樂套曲《冬之旅》完成的時候）就寫完了這首《降E大調第二鋼琴三重奏》。1827年12月26日，在施彭排場很大的訂婚典禮上（注：另一種說法是1828年1月28日，在舒伯特為歡迎施彭正式參加他的“朋友圈”而和朋友們組織的一場沙龍音樂會上），首次由鋼琴家伯克萊（Karl Maria von Bocklet 1801-1881），小提琴家舒本齊（Ignaz Schuppanzigh, 1776-1830），大提琴家林克（Josef Linke, 1783-1837）演奏了這首三重奏。其中舒本齊正是貝多芬多首弦樂四重奏的首演的舒本齊四重奏（Schuppanzigh Quartet）的首席。三個月后，即1828年3月26日，也就是貝多芬逝世一周年的紀念日，舒伯特一生僅有的一次面對公眾舉辦的個人作品音樂會在維也納的“音樂之友協會的大廳”（The?Hall of the Gesellschaft der Musikfreunde）舉行。在這場音樂會上，上述三位演奏家再一次演奏了這首三重奏。演出獲得了極大的成功，音樂會讓作曲家賺進了800佛羅林（金幣）,然而在償還了債務后已所剩無幾，可是他還是為自己買了一架新的鋼琴，盡管在這架他一生中唯一屬于自己的新鋼琴上只彈了短短幾個月。舒伯特對這次演出的成功是很得意的。為了能盡快出版這首作品，他一度曾想將這首作品題獻給德國美因茨的音樂出版商肖特（Johann Andreas Schott, 1781-1840）或德國萊比錫的出版商普羅布斯特（Johann Gotthilf Probst, 1759-1830）。不過肖特雖然答應以100佛羅林購買并出版，但未能及時兌現。而普羅布斯特則比較“爽氣”，允諾馬上可以付款，舒伯特大概急等用錢和希望早點出版，因此忍受了普羅布斯特將購買的價格壓低到了60佛羅林，將樂譜交給了普羅布斯特。由于他的初稿和最后的手稿至今還被保存著，所以，從手稿中可以看得出，舒伯特在創作這首作品時，曾作了多次大的修改，特別是第二樂章，主題﹑動機全部改了。不過，修改后的作品的長度大約需要演奏45-50分鐘，這在他那個年代，是太長了些，因此就在3月26日演出前后，舒伯特已經兩次砍掉了第四樂章中的98小節。在他1828年5月10日給出版商普羅布斯特的一封信中，同意出版社的要求，再一次將第四樂章中包含各個樂章主題重現的又做了部分刪節。他在信中寫道：“您必須仔細審閱最后一個樂章中刪掉的部分?！彼€加了演奏這首三重奏時要注意的幾點說明：“第四樂章時間標記變化時，速度必須保持一致；小步舞曲（注：第三樂章）要保持中速，力度應該是弱的。而其他樂章則除注明p和pp處外，均為強力度?！碑斊樟_布斯特詢問作品題獻給誰和作品編號時，舒伯特回答說：“這首三重奏的編號是Op.100（注：Op.100是舒伯特身前自己做的作品編號，D 929是奧地利音樂學家奧托·多依奇（Otto Deutsch, 1883-1967）對舒伯特全部作品重新編排后的編號）。我要讓它毫無瑕疵。我渴望看到它的出版。它不是獻給某個人的饋贈，而所有能從中發現美的人，都是它的主人?！边@是他第一次在國外出版自己作品。不過，直到1828年10月作品才出版上市，而當樣譜送達時，作曲家已經作古。而這首鋼琴三重奏有記載的第三次演出，則是在作曲家離世后兩個月的1829年1月30日的一次紀念籌款音樂會上。 舒伯特本人對這首作品是十分滿意的,在他寫給朋友的信中曾提到這首曲子“甚得人心”，然而，就像1828年過新年時朋友送他的一首詩中所寫的：“我們將不再歌唱,因為死神已將歌者召喚......”，七個多月后，也就是1828年11月19日，舒伯特，這位一生僅求“一小塊面包和一小杯咖啡”年僅31歲的偉大作曲家如他自己一年多前所預言的那樣 “跟隨貝多芬而去”了。 舒伯特的《降E大調第二鋼琴三重奏，D.929》全曲分四個樂章：第一樂章.，快板，降E大調，奏鳴曲式；第二樂章.，流暢的行板，C小調，三段體式；第三樂章，諧謔曲-小步舞曲，中庸的快板；第四樂章，中庸的快板，降E大調，活潑的回旋奏鳴曲式。 這首三重奏中“鶴立雞群”的第二樂章已經成為舒伯特最偉大的樂章之一，也是當年舒伯特最偏愛的一個樂章。這個樂章整體呈現的是一首ABACBA的奏鳴曲式的回旋曲，它有兩個主題：即B段分別在降E和C大調上的大提琴在低聲部溫柔擁和著鋼琴開始的用瑞典民歌《看，夕陽正在西下》寫成的第一主題，也就是“送葬主題”，它不斷增加著的緊張感和戲劇性，給人以極其深刻的印象；而第二主題則由小提琴和大提琴對話般主奏而鋼琴則用和緩的琶音伴奏呈現出來。兩個主題先后出現兩次后，用交響式的震奏演繹的八度反覆音構成的中段（C段）情緒洶涌起伏，展現了樂章很強的悲劇特性；第一主題在104 小節開始的中段由鋼琴陰暗的八度持續反覆音為基底，小提琴和大提琴用兩次轉調后進入高潮，極為扣人心弦。第三段（B段）又回到第一段的兩個主題。給人一種明亮而舒緩的感覺。最后，堅定卻又沉重的二拍子步伐聲再現（A段），但已如同殘留結尾的余響而漸行漸遠。 由于這個樂章呈現出一種“杜鵑啼血般感人的美艷”，所以被很多電影選來作為配樂。如1975年斯坦利·庫布里克（Stanley Kubrick）導演的《巴里·林登》（Barry Lyndon).；1983年托尼·斯科特（Tony Scott）導演的《饑餓》（The Hunger）；1995年托尼·斯科特（Tony Scott）導演的《赤色風暴》（Crimson Tide）；2001年麥克爾·哈內克（Michael Haneke）導演的《鋼琴教師》（The Piano Teacher）和2006年羅伯特·愛德華（Robert Edwards）導演的《盲者之國》（Land of the Blind）等。 舒伯特的《降E大調第二鋼琴三重奏，D.929》屬于舒伯特后期的重要作品之一，充分融合了他創作弦樂四重奏與鋼琴奏鳴曲的以及其他室內樂的寫作經驗，最大程度上展示了鋼琴三重奏的和諧之美。是他室內樂作品中最能夠掌握古典曲式與他浪漫語法之美的代表性作品。作曲技巧也更加成熟。他不再單獨追求樂器演奏的效果，而是著重用富于變化的旋律來刻畫心靈深處的波瀾起伏。這首作品鮮明地表現出了他獨樹一幟的音樂的浪漫主義特征,即浪漫而不矯揉造作；帶有聲樂作品的特點和光彩讓音樂人性化；表現形式的多樣性；旋律／和聲／色彩處理的豐富性等。像這樣用音符來描繪心靈的追逐與刻畫生命的真諦的作品可以說是他進入創作巔峰時期的最后一批作品中凸顯自己精神特質的一首絕唱。如同上面已經說過的，舒伯特本人曾經這樣評價這首作品：“它不是專門饋贈給某個人的，所有能從中發現美的人，都是它的主人?！钡聡笞髑沂媛≧obert Schumann, 1810-1856）更將它稱為“使世界為之一亮”的作品?？梢院敛豢鋸埖卣f，正是這首鋼琴三重奏和其他許多晚期作品一起，讓舒伯特當之無愧地列入包括貝多芬、莫札特等在內的十八到十九世紀德奧偉大作曲家的行列之中。 在結束本文之前，又回想到了23年前的一天，我在遠離上海數千公里的狼堡福斯菲爾德的帕利契夫人的客廳里聆聽舒伯特的這首鋼琴三重奏時的情景，那第二樂章一開始由鋼琴演奏出的堅定卻又沉重的類似進行曲的二拍子節奏似乎在耳邊響起，我又一次深深地被它感動而陷入沉思之中......。 打開以下網頁可以聆聽/觀賞舒伯特的《降E大調第二鋼琴三重奏，D.929》的第二樂章《《流暢的行板》》： http://v.youku.com/v_show/id_XNzg0OTgzMDgw.html?from=s1.8-1-1.2&spm=a2h0k.8191407.0.0 打開以下網頁可以聆聽/觀賞舒伯特的《降E大調第二鋼琴三重奏，D.929》的全曲。 http://v.youku.com/v_show/id_XNjMyNDk5OTA4.html?from=s1.8-1-1.2&spm=a2h0k.8191407.0.0 http://v.youku.com/v_show/id_XOTA1NzkyMDky.html?from=s1.8-1-1.2&spm=a2h0k.8191407.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