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編按語：本文作者是蕭國興先生。蕭先生的文筆不同凡響。那一個個由作者的經歷與湯老的言行構成的故事，不只是生動地再現了那個特定年代的種種人與事，更留給我們悠長的回味與思索，當然也不由人不敬佩故事中的主角——湯老與蕭先生。題頭照由蕭先生提供，前排右四為湯聿敬書記，右三為沈紹祖局長，后排右二即作者蕭國興先生。 2017年元旦一到，湯聿敬老人就是九十九歲的壽星了。 慶賀之余，我不由想起她老人家在“三桐院”（教育系統革委會所在地有樹三棵：一梧桐，一泡桐，一懸鈴木）繁忙工作間歇偶爾與我閑聊，說到她的家鄉是長壽之鄉，父母是長壽老人，還說到了“遇事不怒，基本吃蔬，飯后百步，可活九九”的長壽秘訣。這幾句話看似平常，但它揭示了實現長壽的要領，即心態平和、飲食清淡、運動適度，可說是關乎人的健全生態的形象寫照，也是可知可行的樸素真理。這話不一定是湯老的發明創造，但她以身體力行的實踐和健康達人的實績，給這一養生真言樹立了說服力、親和力兼備的生動范例，使人更加理會和熏染著它蘊含的暖意和張力：無論春夏秋冬，生命之樹常青呵！ 三條長壽秘訣中，百步易行，吃蔬亦可，難的是“遇事不怒”。譬如一個農人挑著稻麥或是河泥、糞肥反正沉甸甸的擔子，打田岸上過，偏有斯文模樣的人在此踱步閑游，不肯讓道，情急之中農人自會在吆喝中表達不滿，絕少“不怒”的。又如一個汽車司機，車子開得穩穩的，偏有“技癢”者把手伸向方向盤胡撥亂轉，擾得車子醉漢般跌跌撞撞，嚴重失控，險境之中司機當然會猛踩剎車，厲聲責問干什么，絕少“不怒”的。又如一個常識老師，借助日出東南隅、鋤禾日當午、白日依山盡等經典詩句，畫出太陽晝行的軌跡，小學生聽得津津有味，如癡如醉。忽地竄出聲聲怪叫：錯，錯，錯！太陽自古西邊出。如此陰陽不分，黑白顛倒，大錯特錯，分明誤人子弟！這怪聲自恃分貝特高，一味胡攪蠻纏，不讓正方開口，以便流傳謬種，大售其奸。這位常識老師遭逢此荒誕不經，還能“不怒”嗎？ 這是假設，寓言故事，然而此中道理一清二楚：肩負重任者，難能“不怒”；把握方向者，難能“不怒”；科普真知者，難能“不怒”。而湯老，集擔責、導向、育人于一身，卻做到了“不怒”。我在她直接領導下的一年多日子里，眼見她遇到的困難、麻煩不要太多，卻從沒見過她發火，真正是“遇事不怒”。經常能聞見的，是她富有感染力的爽朗笑聲。 我有時想，她是怎么做到“不怒”的呢？忽然想起孔夫子也曾說到過“不怒”，原話是“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慍”是內心活動，形諸于外為“怒”?！安粦C”的要求似乎比“不怒”略高一些，但總體意思差不了多少?？鬃诱J為，“不慍”、“不怒”稱得上“君子”。我理解，所謂“君子”，是“仁人”的別稱，指有心智有定力，是一種境界，沒有相當的胸襟不可能企及。對了，湯老之所以能“不怒”，我想明白了。 緣由在湯老襟懷博大。文革前，她就是教育黨委書記，局長沈紹祖同志，端方正直書生本色，合作共事自不在話下。兩名副書記又當別論，一為軍官寶眷一為市長夫人，干工作虎虎有生氣，現在說法女漢子。俗話道“三個女將一本戲”，但她們相處不錯，各得其所，心情舒暢，關鍵是湯老光明磊落，寬宏大量，善于團結人，真心尊重人。敬人者人恒敬之。為此，不論是被人調侃為局黨委“三寵兒”少壯派夏寒（二中書記）、盛定安（八中書記）、席杏芬（九中書記），還是號稱教育界“三巨頭”的抗戰老同志姚樹人（二中校長）、徐錫珊（五中書記）和“紅小鬼”殷旭（六中書記），還有剛直不阿、爺親娘眷不買賬的范老大（為霖，一中書記），都服湯老，也敬湯老。湯老胸懷寬廣，對干部一視同仁，不論是升學率高的還是“剃光頭”的學校領導，她都平等看待，不以此論成敗分高下。她愛護干部，對犯錯誤干部不是一棍子打死，只要是可造之材可用之人，她都盡力幫助挽救，啟發引導，有些因此改過自新發揮作用，成為中堅或翹楚。她大膽提拔和使用年輕干部，如學雷鋒標兵、七中團委書記周鋒（龍福），越級提拔為完中校長?？礈实木鸵徊降轿?，絕不拖泥帶水吝惜“官帽”，事實也證明她慧眼識寶，金子閃光。我在她身邊工作的時候，頗驚異于她對教育系統成百上千中層以上干部和骨干教師的熟悉程度，無意中忘情興嘆，她將我看定，目光灼灼，一反平日之快人快語，徐徐沉沉地說，工作是要大家做的。一個領導縱有三頭六臂，才智和力量也有限。黨把十幾萬師生交給我，我只有緊緊依靠各級領導和骨干，才能把這千軍萬馬的隊伍帶好啊。要是我不熟悉他們，不信用他們，就成光桿司令啦！這次交談，讓我懂得一個領導者的責任有多大，胸懷就該有多大，氣度就該有多大！ 在她領導下，可以說教育系統基本形成了既有統一意志又有個人心情舒暢，生動活潑的局面?；蛘哒f，她的大襟懷，造就了一個小氣候。 這個小氣候，我是在剛成年時開始感受到的。1958年夏，我在無錫二中高中部畢業，承蒙校方高看，忝列14個保送生之一，填表前接受了對組織上忠誠老實的教育。保送結局，三種情況。一是中途叫停。原因？被詢人有些支吾，像是不便直言。事后得知，我因如實填寫的親戚政歷問題而失去資格，同時劃出的有胡治華、徐建蘭。二是基本如愿以償，進入重點院校本科，多為報理工科者。三是保送去向很不稱意，極不情愿而又不敢違拗。有位保送蘇北師專歷史科的同學，又羞又惱跺腳說，早曉得這個樣子，還不及自己考唻。事實也是，我班同學有的考取了剛剛創辦的中國科技大學，有的去哈工大遂了到松花江上滑冰的愿，還有一考也不考，“招飛”，進了民航學院成為藍天雄鷹的。對比鮮明，反差強烈，問君能有幾多愁，一江春水向東流。胡治華首倡編發的油印小報《走向生活》說，畢業了，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了。一點不錯，問題是去向何方？南通師專來信說，快來勞動建校，報到時帶一把鋤頭、一條扁擔，一怒之下撕個粉碎。那時血氣方剛，現在想想，人家一番美意，我拂逆得忒不在理。好在天無絕人之路，正巧文教戰線招兵買馬，于是我與胡治華留校任教。未幾，新辦的無錫師專幾次三番終將治華學兄要去當了學生會主席。同學少年，桃李芬芳，弦歌一堂，而今分道揚鑣，高山平地，天各一方。我雖不敏，也難免煢煢孑立之感，一片陰影不時投射心頭。 畢竟年輕，放眼宇內，大道如青天，天高任鳥飛。何況初出茅廬，三尺講臺，更需抖擻精神，不遑顧影自憐。也叫冷灰里爆出熱火星，我帶的兩個班由于前任教師打下的基礎，加上同學們爭氣，在1959年冬全市初中畢業班會考中分別得了語文、作文第一，前輩同事邢子毅老太執教的兩個平行班分獲第二，四個班的平均分較名次緊挨的一女中高出4分，我所承擔的部分團工作也有了些新氣象。那時節，湯聿敬書記在工人文化宮影劇場作報告，將我和三中江坤才、七中周鋒、梨莊初中秦永才等十人樹為紅專典型，號召全市青年教師學習，你追我趕，力爭上游。我在下面聽報告，只感到臉頰發燙，熱淚盈眶，激動得手腳顫抖，心頭陰影似吹散的烏云不留絲毫，換來風和日麗，山明水秀，氣候宜人。我的直覺，她有一團強大的氣場，輻射形成著一個激情燃燒的氛圍，催人精進，令我深?。杭t專紅專，紅字當頭，我之本真，非白非灰，也不丑陋。血色男兒，原是祖國赤子，歸宿在黨呵。略有感傷，滿滿的是感動，感激之情油然而生，踴躍奮發不能自已。 從此，我時時感覺湯書記張開了闊大的羽翼，為我等遮風擋雨，促使年輕人健康成長，不懈進取。據說，為我的努力方向，她和沈局長有過小小的分歧。她的取向是要我向政工發展，沈局長的取向是業務亦即現在慣稱的學科帶頭人，最后達成妥協，“雙肩挑”，為此校方既命我擔任團委書記，又叫我當語文教研組副組長，要我在紅專路上迅跑。跑啊跑，跑到1966年，晴天一聲霹靂，文革狂飆驟起，我即被市里大員欽定為三反分子。是湯書記不畏強權，據理力爭。那是急風暴雨大環境里湯書記創造的小氣候，一抹陽光，一股暖流，支撐我直面災厄，一次次“立在河里等潮來”（我母至囑）。湯老于我，不僅知遇，而且聞聲救苦，臨危解難，恩同再造，感此無量功德雖不言謝，然而念念在茲，福從何來？九九歸一，我的諸多念想最終集注于普通老百姓詮釋時運的俗見：命中注定有貴人相助了。在造反氣焰不可一世，當權派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的亂局中，湯書記挺身而出，仗義執言，豈不難能可貴？需要何等的智見，何等的勇氣??！ 在淪為“三家村”分店黑掌柜的日子里，好些人們看見我，如遇瘟疫避之不及，我形影相吊，極端孤立。凄清孤獨中，有位老兄對我異常關切，十分親近，與我同吃同住，甚至連上廁所也緊隨不舍，大概怕我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其實我銜冤未雪，無以向家人親友交代，尚不至于轉絕念頭。然而對他這份深情，我是感激且珍視的。一天，一位學生團干部巧避耳目，暗暗透露我將獲“解放”。我甚興奮，當晚躺到稻草鋪地的大統鋪上，隱去消息來源，悄悄告訴這位老兄有此好事，讓他分享我的欣幸。誰知蕭墻禍起，第二天我即被指“瘋狂反撲”，有組織的大批判劈頭蓋臉朝我而來，且要掘地三尺挖出我的“攻守同盟”。夜深，再在這位行藏可疑跡近監管的仁兄身邊躺下，心底泛起嫌惡恐懼的寒意，不由我打擺子似的陣陣發抖。連續兩天，夜夜如此，終于病情發作，目眩耳鳴，天旋地轉，肢體抽搐，膽汁吐盡。人們怎么把我弄上板車，怎么拉到南倉門的三院，我全然不知。待到蘇醒，只聽醫生對人說，剛才休克，總算及時，現無大礙了。體溫正常，眼球震顫，植物神經紊亂，典型的美尼氏綜合癥。我這才知道，由那個英國人發現并以其姓氏命名的怪病就此纏身，難以斷根。過度反應或過勞，都會誘發病患。 1974年春夏，我雖到教育系統教育組上班，關系仍在學校，辮子抓在人家手上，帽子想扣就扣。由于頻頻為“一打三反”、5.16、復辟黑會等所累，厄運不絕，動輒得咎。正好上級下達援藏支教任務，我當即寫下“黨的兒女，志在四方。胸懷朝陽，支援西藏”這份烙有時代印記的決心書。湯老找我談話，一面肯定我的積極性，一面推心置腹，就像家里老長輩般勸我“你上有老下有小，妻子又體弱，最主要的是美尼氏綜合癥，上高原恐怕不容易適應”，要我慎重考慮，不忙決定。過了天把，她又找我談話。我向她袒露心扉，申說換個環境對我的重要，去西藏好比籠鳥高飛、如魚得水，心情一好反倒不會犯病。她聽完，想了一陣，像是再三斟酌，終于拿定主張說，也好。你的處境我清楚，你的心情我理解，我決計支持你進藏。接著，她又就民族團結和政策等重大問題作了關照，語重心長道：艱難困苦，玉汝于成。我等著你們不斷傳來支教興學的好消息！就這樣，我（語文）和一中孫瑞興（物理）、十一中黃建明（歷史）、二十五中黃寶中（音樂）、工人教師錢錦銘（數學），雄赳赳氣昂昂踏上了奔赴西南邊陲的征途。在藏期間，教革委胡國成副主任受系統黨的核心小組委托給我寫了數紙親筆信，解脫5.16嫌疑，并為此賠禮道歉，使我再次感受到陽光的明媚，暖流的熱力。 西藏支教，對我鍛煉很大。在臨時主持校務的日子里，我皮毛地模仿著湯老創造小氣候的一些做法，尊重人，引導人，把有著藏、漢、布依、羌、門巴、珞巴族以及僜人的近千師生團結成一個民族大家庭，先治窩后治坡，邊建校邊上課，書聲瑯瑯＋杭育杭育，其樂融融。無錫教育系統寄贈的各種菜籽，播撒在新墾的水澆處女地里生根發芽，十余畝菜畦碧綠一片，與大操場畔原始森林邊盛開的格?；ㄏ嘤吵扇?，美景如畫。 由藏歸來，湯老破格要我擔任教育系統黨的核心小組秘書、辦事組組長。正式談話時，湯老最后說：“辦事組原有一位副組長，知道是誰吧？你能跟他處好吧？”說罷，有些意味深長地望著我。她說的這位副組長是教育局的老人馬了，文革前就是黨委助理秘書，文革之初派到二中當工作組組長，他是革命動力，我是革命對象，沒多久由于“貫徹執行資反路線”他靠邊挨批，跟我一度“同是天涯淪落人”。這段歷史，湯老不是不清楚，還要這么安排，定有她的道理。我雖不懂其中奧妙，然而明白這是對我的考驗，也是進一步的鍛煉。我怎能辜負她的厚望？迎著她充滿期待的炯炯目光，我表態：不存芥蒂關鍵在我，搞好工作責任在我。湯老高興得站起來，與我握手說，你有這姿態，我就放心了。后來，辦事組的動態朝著湯老希望的方向發展，反響不錯。有天她把我和副組長兩個找去，表揚一通以后說，文革禍害，制造了多少活冤家死對頭，搞得人際關系緊張。當前，十分需要重建真誠、互信、和諧的同志式關系，沒有這個，什么事都別想辦成，什么工作都難做好。感謝你們呵，放了樣子，讓我手上有了例子。哈哈，湯老太的點子不賴吧？原來，她把我們放到一起，是為了試驗小氣候的溫室效應，看它能不能培育出一支“相逢一笑，恩怨全消”的植株來，然后推而廣之，覆蓋全局。她有這份自信，她要把她的小氣候做大做強！ 我常想，湯老多年營造的小氣候，最重要的特征是什么？思來想去，不知為什么想起我當語文教研員時到處聽課，有天在某校聽一位資深老師開課，教學內容為《雷鋒日記》中關于春夏秋冬的警句。那時大興啟發式教學，這位老師首先串講“對同志春天般的溫暖”，啟發說“什么叫春天??？”臺下學子一臉困惑，默不作聲。老師經驗老到，馬上換個角度，問“春天冷不冷呀？”這回同學們響亮作答：“不冷！”老師來勁了，進一步問“春天熱不熱呀？”下面齊聲高叫：“不熱！”“對了，不冷不熱，這就叫春……”這位老師說了半句，戛然而止?？磥?，他老先生的急智比較靈光，大概已經意識到，依次推導得出的答案恐會令人啼笑皆非。其實，春天、溫暖，孩子們已有感受，固為概念，何需啟發？許多本源的事理，原就不用“啟發”而能明了?！按禾彀愕臏嘏本褪谴禾彀愕臏嘏?，毋庸贅言。對了，湯老的小氣候，最本質的就是春天般的溫暖。與湯老在一起，如沐春風??！ 寫到這里，回憶錄網傳來薩拉薩蒂作曲、楊天媧演奏的小提琴樂曲《夢》，杰民學兄推介時稱之為“夢幻驚艷”。是的，它展現了妙不可言的夢境，并有畫面感。不過，我聽著聽著，異域情調里好似飄逸出東方元素，頃刻間怎的切換成了大江南北開滿鮮花的春天田野，她在叢中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