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頭圖： 青年舒伯特（左上圖）； 《流浪者之歌》的樂譜 （右上圖）； 畫家卡斯帕爾·大衛·弗里德里希 （左下圖）； 《霧海上的漫游者》（右下圖）。 幾天前一位朋友在電話中問我，德語中的“Der Wanderer”是譯成“流浪者”好還是譯成“漫游者”好。我回答說，這個詞和英語中的“The Wanderer”不僅拼寫一樣而且意思也完全相同，既可以譯成“流浪者”，也可以譯成“漫游者”。他接著又問我，“流浪者”和“漫游者”好像不是一回事吧？這個問題一時竟讓我“語塞”。是啊，在漢語里“流浪者”通常是指游蕩于鄉間或市井，以行乞為生要被城管或警察收容的乞丐，或是風餐露宿，居無定所，以賣藝為生的那些人或人群，如印度電影《流浪者》中的拉茲，墨西哥電影《葉塞尼亞》中的吉普賽藝人；而“漫游者”則被通常理解為常年游歷山川湖泊﹑攬勝異域風情的旅游者，如古代的徐霞客﹑馬可波羅和當今的“驢友”等?？梢哉f在漢語中“流浪者”和“漫游者”確實是概念完全不同的兩類人。這位朋友緊接著問：那么，奧地利作曲家舒伯特（Franz Schubert, 1797-1828）根據德國詩人施米特·馮·呂貝克（Schmidt von Lübeck, 1766-1849）的詩作《Der Wanderer》于1816年創作﹑1821年出版的一首同名藝術歌曲《Der Wanderer, Op.4/1, D489/D 493》究竟應該譯成《流浪者》還是《漫游者》呢？這又一次讓我“語塞”！ 舒伯特的這首極著名的藝術歌曲《Der Wanderer, Op.4/1, D489/D 493》通常采用著名聲樂理論家﹑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翻譯家尚家驤先生的譯名《流浪者之歌》，這似乎已經是約定俗成的了。因而我從來沒有將它作為一個問題來考慮，這首歌的歌詞，也已記不完全了。然而，為了回答這位朋友提出的讓我“語塞”的問題，我不得不重新查閱了呂貝克的這首詩作《Der Wanderer》的德文原文，同時對照了英文譯文，也找到了尚家驤先生的中文譯文，尚先生的譯文是這樣的： 我來自幽谷深山，云霧迷茫，大海咆哮，波浪激蕩。我孤獨地到處流浪，我嘆息自問：“往何方?往何方?”這里的太陽這樣寒冷，花朵凋殘，生命衰亡，人們的語言空虛無情，我獨自到處流浪。在何方，在何方，我親愛的故鄉? 我尋找，我猜想，不知何往。故鄉，故鄉，明媚春光，明媚春光，遍地玫瑰已開放。和朋友散步游蕩，和親人歡聚一堂，那兒親切的鄉音使我歡暢。故鄉，你在何方? 我孤獨地到處流浪，我嘆息自問：“往何方?往何方?”聽微風向我低聲說：“流浪者的幸福，就在故鄉?！? 盡管對照原文，我對尚家驤先生的譯文中個別詞匯的譯意并不完全茍同，但是，原詩的內涵和意境還是在譯文中得到了比較完美的反映。 現在，舒伯特的藝術歌曲《Der Wanderer, Op.4/1, D489/D 493》的歌詞或者說呂貝克的詩作《Der Wanderer》內容已經清楚了。那么就來看看舒伯特的這首被尚家驤先生譯作《流浪者之歌》的藝術歌曲，是怎么創作出來的。 舒伯特在其短暫的一生中創作了各種體裁和形式的音樂作品近一千件，其中以600多首藝術歌曲最為突出。這些藝術歌曲具有典型的浪漫主義音樂的風格特點，在創作手法上也超越了前人，從而將藝術歌曲的創作提高到了新的水平，所以舒伯特也被譽為“歌曲之王”。他的這些藝術歌曲的歌詞大多采用同時期的德國詩人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1749-1832）、席勒（Friedrich Schiller, 1759-1805）、海涅（Christian Johann Heinrich Heine，1797-1856）、克洛普斯托克（Friedrich?Gottlieb?Klopstock, 1724-1803）等人的詩作，早期的作品如《魔王》﹑《紡車旁的格蕾卿》﹑《野玫瑰》等，取材于歌德的詩作；中期的重要作品是兩部聲樂套曲《美麗的磨房女》和《冬之旅》，采用繆勒（Wilhelm Müller, 1794-1827）的組詩寫成；晚期作品則采用雷爾施塔布（Ludwig Rellstab, 1799-1860）﹑海涅和奧地利詩人塞得爾（Johann?Gabriel?Seidl, 1804-1875）的詩寫成的十四首歌曲，出版時取名《天鵝之歌》。 《流浪者之歌》屬于舒伯特的早期作品，創作這首歌曲時的他才只有19歲。這位出身于家境貧寒的多子女的平民家庭中的年青人，盡管從小就有著幾乎是“無師自通”的音樂天分，然而貧困的家庭不可能給予他學習音樂的條件。僅僅靠了出色的童聲，才在11歲時成為皇家宮廷禮拜堂唱詩班（即維也納男童合唱團的前身）的一員，進入維也納市立神學院的食宿免費但卻無法保證溫飽的平民寄宿學校學習。15歲變聲離開學校后，17歲就在父親所在學校中擔任收入僅能勉強糊口的助理語文教員，這是他極不愿意從事的工作，他無法集中精力和時間去學習他鐘愛的音樂和進行音樂創作。因此他力圖擺脫這種處境，然而他也預感到，一旦他“甩掉”這個教師的“飯碗”，那么，等待他這個沒有任何背景和任何支持的“小人物”將會陷入何等的困境。在告別少年時代而剛剛進入青年時代的他的腦海里，終日勞作的磨坊女，菩提樹下疲憊不堪的流浪漢，赤腳站在冰雪里用已凍僵的手指按著琴鍵演奏來乞討一點食物的老風琴手等等苦悶、彷徨和充滿悲劇色彩的場景就已經是揮之不去的了。過早的體會了孤寂、窮困、失望、痛苦、悲哀的舒伯特，似乎也預感到自己一生將是在塵世間永遠飄泊卻不知何往的“漂泊者”，這也許就是1816年他年僅19歲時就會對詩人呂貝克的詩作《流浪者》引起深切共鳴的緣由。 在這首被譯為《流浪者之歌》的藝術歌曲中，我們首先聽到的是通過同音、同和弦的反復，和低音動機步步逼近的鋼琴前奏。它描繪了群山巍巍，峽谷幽幽，云霧繚繞，海浪咆哮的大自然景色。與這巍峨、壯麗的自然景色構成強烈對比的是孤獨的“ Wanderer”的出現。他孤寂地四處流蕩，落落寡歡，徒勞地追尋著自己的“故鄉”?？墒撬摹肮枢l”卻是如此的“可想而不可及”！他嘆息，他悲傷，他幻想，從而引出了一段十分動聽而又略帶傷感的旋律，（注：后來來舒伯特把這一段旋律改寫成了鋼琴曲《C大調幻想曲（流浪者）, D 760/Op.15》，在音樂史上被公認為是他最杰出的作品之一。李斯特也曾將它作了改編，后又編成一首著名的鋼琴與樂隊演奏的大型作品《流浪者幻想曲，S 366》）。歌曲隨著音樂速度的變快，情緒逐漸激動，節拍更富于彈性，旋律也更為流暢，希望和憧憬似乎油然而生。然而，一聲吁嘆：“啊，故鄉，你在何方？”緊接著的就是跌向深沉、陰暗的低音區的結尾：“幸福在你的（在你永遠找不到的）故鄉！”，最后唱出的是希望的消失和夢幻的破滅！ 當我反復聆聽了舒伯特的這首藝術歌曲后，腦子中不由地浮現出一幅油畫，那就是被譽為德國十九世紀浪漫主義風景畫的先驅卡斯帕爾·大衛·弗里德里希（Caspar David Friedrich, 1774-1840）1818年所創作的《霧海上的漫游者》（Der Wanderer über dem Nebelmeer，英文：The Wanderer above Sea of Fog）（注意，這里的“Der Wanderer”被譯成了“漫游者”）。這是一幅大名鼎鼎的油畫作品，它代表了德國浪漫主義繪畫耀眼的成就。畫面所展示的是一個人的背影，他被襯托在遠處剛剛顯露出黎明破曉時淡淡而迷人的霞光背景上。他踏著嶙峋的巖石，穿越重重的霧靄，終于登上了峭壁的頂端。在斷崖上，他右手撐著長長的手杖杵在亂石中，左腳踏上身前一塊巖石，俯視著如波濤洶涌般的無限壯觀、變幻萬千的霧海和遠方被茫茫云?？澙@著的崇山峻嶺。那么，畫家將這位背對著觀眾的稱為“Der Wanderer”的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呢？畫家又想用這幅畫來說明什么呢？這是個流浪漢嗎？顯然不是，盡管是背影，然而他那一頭金發下高大挺拔的身軀，金色卷曲的胡須，合身的外套，精致的皮鞋加上那根細長的拐杖所顯露出的優雅的“紳士”風度，幾乎可以完全排除這是一位漢語概念中的“流浪者”。那么他是一位常年游歷山川湖泊﹑攬勝異域風情的旅游者，或者是所謂的漢語意義中的“漫游者”嗎？看來也不像。在那個年代，能有穿著整齊，踩著皮鞋，拄著拐杖，翻山越嶺，徹夜不眠獨自一人在黎明時分登上懸崖，去觀賞“日出”的“漫游者”嗎？顯然，也是極為牽強的。那么畫家所畫的在斷崖上拄著拐杖只見到背影的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物呢？現在看來，在尚家驤先生的譯名為《流浪者之歌》的呂貝克的詩作《Der Wanderer》中對這個問題已經做了回答?！拔襾碜杂墓壬钌?，云霧迷茫，大海咆哮，波浪激蕩。我孤獨地到處流浪，我嘆息自問：‘往何方?往何方?’...... 我尋找，我猜想，不知何往，......”中，這個“我”不就是畫中這個在霧海上的“Wanderer”嗎！這是一個從軀殼到內心世界都是孤獨的﹑在人世間漂泊游蕩而永遠找不到“故鄉”，找不到安寧和幸福，找不到被認知被理解的人。他登上山崖，面對云霧迷茫的高山幽谷，似乎想在自然萬物之中尋求一種啟示，一種深及信仰與精神的自省?；蛟S此刻他內心的掙扎可得到稍許的平息，痛苦可以得到稍許的慰藉。他登上山崖，是為了遙望遠方，這里的“遠方”象征著回歸本真，象征著“彼岸”，象征著呂貝克的詩作《Der Wanderer》中“我”一心想追尋的軀殼與靈魂的“故鄉”，象征著一切美好的理想。然而霧海的迷茫讓他覺得一切都似乎在夢境之中，遠方既像是觸手可碰，卻又是咫尺千里遙不可及。這位畫家曾經說過：“我必須形孤影單，而且我必須知道我是獨自一人，以便全面地觀察與感受自然；我必須沉溺于我周圍的一切，必須同我的云塊和巖石融為一體，……因為同大自然交談我需要這種孤寂?！闭f到這里，我又不禁想起19世紀初英國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拜倫（George Gordon Byron，1788-1824）筆下的哈羅爾德（Harold），19世紀俄羅斯偉大作曲家柴可夫斯基（Peter Tchaikovsky, 1840-1893）作品中的曼弗雷德（Manfred），他們不都是“Wanderer”嗎？從廣義上說，就連寫出《離騷》第97句“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我國古代的偉大詩人屈原（340B.C.-278B.C.），也是一位“Wanderer”。 因此，在重讀了呂貝克的詩作的原文和譯文，重聽了舒伯特的藝術歌曲《流浪者之歌》，重看了弗里德里希的畫后，我對《Der Wanderer》這個德文詞匯有了新的理解，它的含義要比以前所譯意的《流浪者》或《漫游者》要更為寬泛。竊以為，用漢語《漂泊者》一詞可能更貼切一點?！捌础笨梢允且环N生活狀態，更可以是一種心靈的旅程，這種旅程中包含有痛苦，彷徨和無奈；包含有懷疑，探索和期待；也包含有浪漫，愉悅和歡樂。而這種生活狀態與心靈的旅程有時是合二為一的。當然，要找到一個能將它的內涵充分包容的漢語詞匯確實不大容易，至少對我這樣才疏學淺的人來說是這樣。同時我更無意要將已經約定俗成的呂貝克的詩作《流浪者》，舒伯特用它譜寫的藝術歌曲《流浪者之歌》和弗里德里希的油畫《霧海上的漫游者》更名。而只是想讓自己對原本非常熟悉的、但理解卻比較膚淺的舒伯特的藝術歌曲《流浪者之歌》和弗里德里希的名畫《霧海上的漫游者》有一個重新的認識。 所以，這位朋友提出的讓我“語塞”的問題，當下我所能做出的回答也就是這近四千個文字了！ 打開以下網頁可以聆聽已故德國著名男中音歌唱家迪特里?！べM歇爾-迪斯考（Dietrich Fischer-Dieskau?1925-2012）演唱的舒伯特的藝術歌曲《流浪者之歌》： http://v.youku.com/v_show/id_XMTU0ODQ2MDE1Mg==.html?tpa=dW5pb25faWQ9MjAwMDE0XzEwMDAwMV8wMV8wMQ&fromvsogou=1 附錄：德國詩人施米特·馮·呂貝克的詩作《Der Wanderer》德文原文： Der Wanderer Ich komme vom Gebirge her, Es dampft das Tal, es braust das Meer. Ich wandle still, bin wenig froh, Und immer fragt der Seufzer, wo? Die Sonne dünkt mich hier so kalt, Die Blüte welk, das Leben alt, Und was sie reden, leerer Schall; Ich bin ein Fremdling überall. Wo bist du, mein geliebtes Land? Gesucht, geahnt, und nie gekannt! Das Land, das Land so hoffnungsgrün, Das Land, wo meine Rosen blühn. Wo meine Freunde wandelnd gehn, Wo meine Toten auferstehn, Das Land, das meine Sprache spricht, O Land, wo bist du? . . . Ich wandle still, bin wenig froh, Und immer fragt der Seufzer, wo? Im Geisterhauch t?nt's mir zurück: "Dort, wo du nicht bist, dort ist das Glück." 英文譯文： The Wanderer I come from highlands down to shore, the valleys steam, the oceans roar. I wander silent, joyless here: my sigh keeps asking, Where? Oh, where? Their sun appears to me so cold, their blossoms limp, their life so old; and what they speak of, empty fare: I am a stranger everywhere. Where are you, land, beloved home? Imagined, sought, but never known! The land, the land, whence hope does flow, the land where all my roses grow, where friends shall never meet in vain, where all my dead shall rise again, the land that speaks my language true: Oh land, where are you?... I wander silent, joyless here, my sigh keeps asking, Where? Oh where? The specters answer my distress: "Where you are not, there's happiness."